材料一:
《老子》中有一句充满玄机的话,叫“大音希声”(《老子•四十一》)。何谓“希声”?《老子•十四章》云:“听之不闻名曰希。”希声,也就是无声。如采套用石涛“一画”的概念,可以称之为“一音”。它虽然无声,但却是乐本身,一切音乐都由此生出,它是一种“种子音”,是贮藏乐音的处所。《淮南子•原道训》:“无音者,声之大者也。”范应元云:“大道无声,而众音由是而出,乃音之大者也。”正说的是这一层意思。老子的意思是倾听道的声音,回到乐本身,回到道。
从另一个角度看,老子所说的“希声”,又不是纯然的无声世界。老子是要让人们倾听自然之声。我们知道,自然之声,并非无声。老子说“希言自然。”(《老子•二十三章》)自然不言,自然不像人那样言。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天籁”。这“天籁”是自然天成之声它无机心,无智巧,不矫饰,无涉于欲望,不劳于理智,四时行,百物生,不为,不言。并不是世界无声,而是说它不似人起分别是非之心。像那山前的景色,风来云起,日出雾收,不劳人虑,无为无作。
老庄强调的无声、无言的世界,不在于世界本身,而在于观者的态度;不在世界无声无言,而在观者超越言说的欲望。老庄的意思是要人摆脱观者的位置纠缠,回到世界之中,归于一片生命的音乐之中。如何回到世界?中国哲学家提出了以不听为听的道路。庄子说:“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播之而不得也”(《庄子•知北游》);僧肇说:“大音匿于希声,故不闻以闻之”(僧肇《涅槃无名论》);禅宗说:“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耳,你听什么”……一句话,蒙起见闻觉知的“耳”,开启生命的听觉。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庄子•人世间》)。仅凭外在感官去谛听,只能得其似;用平常的知识去分析,将会割裂这至高的音乐;必须“官知止而神欲行”,用“心”去谛听,由外在感官转而为内心体验。庄子担心这“心”也会引起误解,因为人的知识工巧就来自于心,所以他说“听之以气”。“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庄子•人世间》)“气”就是“虚”,就是空,就是一,就是希声。以无声的心灵去谛听世界,一片气化,自然而然,和合无间。消除对立,哪分彼此,哪有了别;没有声音的耳,哪来世界的声音;世界因不听而“无言”,并非世界无声。
(摘编自朱良志《大音希声——妙悟的审美考察引言》)
材料二:
德国哲学家马丁•布伯把人生区分为两种,“我——你”人生和“我——它”人生。“我——它”人生又称为“被使用的世界”,就是把世界的一切都作为我认识、利用的对象,都是满足我的利益、需要、欲求的工具。这样,我把一切存在者都纳入时空的框架和因果联系之中,一切存在者都是与我分离的对象。这就是“间接性”。而“我——你”人生则超越主客二分,所以又称为“相遇的世界”。“相遇”就是与人的灵魂深处直接见面。比如一棵树,“我凝神观照树,进入物我不分之关系中”。与我相遇的不是树的属性和本质,不是树的物理运动、化学变化等等,而是不可分割的树本身。这是无限的“你”,“万有皆栖居于他的灿烂光华中”。没有任何概念体系、目的欲求阻隔在“我”与“你”之间。这是关系的“直接性”。这是现在。“当人沉湎于他所经验所利用的物之时,他其实生活在过去里。在他的时间中没有现时。除了对象,他一无所有,而对象滞留于已逝时光。”“现在”不是转瞬即逝、一掠而过的时辰,它是当下,是常驻,而“对象”则是静止、中断、僵死、凝固,是现时的丧失。“本真的存在伫立在现时中,对象的存在蜷缩在过去里。”“我——你”的人生是超越主客二分的人生,是诗意的人生,是当下的人生,是把握“现在”的人生,而“我——它”的人生则是主客分离的把一切作为对象的人生,是黑格尔说的散文化的人生,是生活在过去里的人生,是丧失“现在”的人生。对于这样的人,一切都是过去式。
(摘编自叶朗《美学原理•追求审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