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嫂的死
萧红
⑴
草叶和菜叶都蒙盖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秋天零落凄迷的香气。
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远近的山岗。
满山的雾气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庄上忙碌着。羊群和牛群在野甸子间,在山坡间寻食青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庄上只是没有王阿嫂的影子。竹三爷每天到广场上替张地主支配工人,现在竹三爷派一个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楞三抢着说:“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不到两分钟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为什么不去做工呢?"
里面接着就是回答声:“你来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来,我头痛,今天不去做工。”小环坐在王阿嫂的身边,哭着说: “不是呀! 我妈妈扯谎,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还是想我的爸爸?”王阿嫂的伤心处被小环击打着,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环,意思是不叫小环再说下去。
小环爬上窗台,用她不会梳头的小手,在给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辩。邻家的小猫跳上窗台,蹲踞在小环的腿上,猫像取暖似的迟缓地把眼睛睁开,又合拢来。
远处的山反映着种种样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群、牛群,就像小黑点似的,在云霞里爬走。小环不管这些,①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莲的小辫。
⑵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边,炕里蹲着小环,三个人在寂寞着。后山上不知是什么虫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种不可忍耐的凄怨情绪来。
小环虽是七岁,但是和一个少女般的会忧愁,会思量。她听着秋虫吵叫的声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学着大人叹气。
小环的父亲是一个雇工,在她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在她五岁的时候母亲也死了。五岁的小环,开始做个小流浪者了。从她贫苦的姑家,又转到更贫苦的姨家。最后她在张地主家过了一年煎熬的生活。当一天王阿嫂到张家去取米,小环正被张家的孩子们将鼻子打破,满脸是血时,王阿嫂把米袋子丢落在院心,走近小环,给她擦着眼泪和血。小环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爷作主,小环从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妈妈了。
后山的虫子,不间断的,不曾间断地在叫。王阿嫂拧着鼻涕,两腮抽动,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简直瘦得像一条龙。②她的悲哀像沉淀了的淀粉似的,她在说着她自己的话:
“五妹子,你想我还能再活下去吗?昨天在田庄上张地主是踢了我一脚。那个野兽,踢得我简直发晕了,你猜他为什么踢我呢?正午时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两口气,他就来踢了我一脚。"
③控一拧鼻涕又说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个月了,现在这个孩子快生下来了。咳!什么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丧在张地主的手里,我也非死在他们的手里不可,我想谁也逃不出地主们的手去!"
她打开米桶,米桶是空着。
五妹子打算到张地主家去取米,从桶盖上拿下个小盆。王阿嫂叹息着说:
"不要去呀!我不愿看他家那种脸色,叫小环到后山竹三爷家去借点吧!"
小环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辩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后去了。山上的虫子在憔悴的野花间,叫着憔悴的声音啊!
⑶
王大哥在三个月前给张地主赶着起粪的车,因为马腿给石头砸断,张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钱。王大哥气愤之极,整天醉酒,夜里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张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时候,遣人偷着把草堆点着了。王大哥在火焰里翻滚,在张地主的火焰里翻滚。
当王阿嫂奔到火堆旁边,王大哥的骨头已经烧断了!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头来,裹在衣襟里,紧紧地抱着,发出陶天的哭声来。她和一匹吼叫的狮子一样。
⑷
三天过了,五天过了,田庄上不见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妇人们嘴里念道这样的话:
“她太艰苦了!肚子那么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张地主踢了她一脚,五天没到田庄上来。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烧死以后,我看王阿嫂就没心思过日子了。一天东哭一场,西哭一场的,最近更厉害了!哪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泪! "
张地主走来了,她们都低下头去工作着。张地主走开,她们又都抬起头来;就像被风刮倒的麦草一样,风一过去,草梢又都伸立起来;她们说着方才的话:
“她怎能不伤心呢?王大哥死时,什么也没给她留下。眼看又来到冬天,我们虽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预备不齐。她又怎么办呢?小孩子若生下来她可怎么养活呢?"
“谁不说呢?听说王阿嫂有过三个孩子都死了!”
张地主来了,她们的头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庄上弯弯地垂下去。
小环的叫臧声在田庄上、在妇人们的头上响起来:
“快……快来呀!我妈妈不……不能,不会说话了!”
小环是一个被大风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惊恐的翅膀痉挛的在振动;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急得和水银似的不定形地滚转;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辩,跺着脚、破着声音喊:
“我妈……妈怎么了……她不说话……不会呀!”
⑸
等到村妇挤进王阿嫂屋门的时候,王阿嫂自己已经在炕上发出她最后沉重的嚎声,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时在血泊里也有一个小的、新的动物在挣扎。
村妇们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里散散乱乱,扫帚、水壶、破鞋,满地乱摆。邻家的小猫蹲缩在窗台上。小环低垂着头在墙角间站着,她哭,她是没有声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这样的死了!新生下来的小孩,不到五分钟也死了!
⑹
月亮穿透树林的时节,棺材带着哭声向西岗子移动。
竹三爷手携着小环,走在前面。小环并不哭,只是随了竹三爷踏着贴在地上的树影走。
小环,这个小幽灵,坐在树根下睡了。林间的月光细碎地飘落在小环的脸上。她两手扣在膝盖间,头搭在手上,小辫在脖子上给风吹动着,她是个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里了,④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们扰攘着。
竹三爷走到树根下摸着小环的头发: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她醒过来了,小环才明白妈妈今天是不再搂着她睡了。她在树林里,月光下,妈妈的坟前,打着滚哭啊……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坟墓。
村狗在远近的人家吠叫着断续的声音……
(有则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