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节选)
海明威
“东北风,微风,”老人说,“天气对我有利啊,鱼儿。”他的左手抽筋还没完全好,但它慢慢能张开。
“我讨厌抽筋,”他想,“这是身体的背叛。”有时人们会因为食物中毒上吐下泻,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煞风景。他觉得抽筋也是对自己的羞辱,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时候。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为了给自己打气,他想起了那次在卡萨布兰卡的一家小酒馆里,他跟一个从西恩富戈斯来的大块头黑人比手劲,那个黑人是码头上力气最大的。整整一天一夜,他们俩把胳膊肘撑在桌面那道粉笔线上,前臂伸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都试图把对方的手压倒在桌面上。煤油灯下,他一直盯着那个黑人的胳膊、手和脸。相持八个小时之后,他们每四个小时换一次裁判,好让裁判有时间睡觉。血从他和那个黑人的指甲缝里渗了出来,他们俩都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手和前臂,人们走进走出,坐在靠墙的高脚椅上观看。墙壁是木制的,漆成明亮的蓝色,灯光把他们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黑人的影子大得出奇,随着微风吹动灯盏,巨大的影子在墙上摇曳。
整个晚上,两个人风水轮流转,人们把朗姆酒送到那个黑人嘴边,给他点燃香烟。朗姆酒一下肚,那黑人就会拼命使劲儿,有一回他把老人的手扳下去将近三英寸,那时候的老人还不是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但是老人又把手扳了回来,两人成了平手。当时,他有把握击败黑人,那是个好样的黑人,一个了不起的运动员。天亮时,人们要求把比赛定为平局,可裁判却直摇头。老人用足了力气,硬是把黑人的手一点点往下扳,直到落在木头桌面上。比赛从星期天早上开始,一直到下个星期一早上才结束。人们要求算作平局,因为他们得到码头上去干活儿,把成袋的蔗糖装上船,或者到哈瓦那煤行去上工。其实人人都想让比赛有始有终。可不管怎么说,他结束了这场角逐,而且是赶在大家必须去干活儿之前。
打那以后好一阵子,人人都管他叫“冠军”。春天里他们又进行了一场比赛。他轻而易举就赢了,因为在第一场比赛中,那个来自西恩富戈斯的黑人被他打垮了自信心。后来他又比赛过几次,就不再参加了。他坚信,只要自己一心想要做到,就能打败任何人。他也确信不疑地认为,掰手腕对用来钓鱼的右手不大好。在几次练习赛中,他曾经试着用左手,可他的左手总是不听使唤,不怎么得力,他对左手毫无信赖可言。
此刻还有一点阳光,老人想直到晚上天气转冷之前,这只手应该不会再抽筋,可是到了晚上,真担心它会出什么幺蛾子。
一架飞机从他头顶上飞过,沿着航线前往迈阿密,他眼看着飞机的影子惊起一群群飞鱼。“有这么多飞鱼,说明附近一定有鲯鳅。”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身子向后仰,他想试着向船后靠,去看看那只鱼群,但是因为海水颠簸,他只能暂时坐着不动。小船在慢慢地前进,他一直望着飞机,直到它消失在视线尽头。
坐在飞机里一定会觉得很新奇,他想。不知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望下来,大海是什么样子?要是他们飞得不是太高,一定能从空中清楚地看到鱼。在捕龟船上的时候,我待在桅顶横杆上,在那么高的地方甚至也能看到不少东西。从那儿往下看,鲯鳅的颜色显得更绿,你能看见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斑点,还有游动着的整个鱼群。为什么在黑沉沉前景的海流中飞快游动的鱼,背部都是紫色的,而且一般来说都有紫色条纹,又或斑点?鲯鳅看上去是绿色的,这当然是因为它们实际上是金黄色的。不过,当它们实在饿极了要吃食的时候,身体两侧会现出紫色条纹,跟大马林鱼一样,这是因为愤怒吗?还是因为他们极速逃窜所引起的?
天快黑的时候,老人那根粗钓线被一条鲯鳅咬住了。他第一次看见那条鲯鳅是在它跃出水面的时候,在最后一缕阳光的照射下,它呈现出真金一般的颜色,在空中狂乱地挣扎摇摆。那条鲯鳅惊慌得一次次跃出水面,好像在做杂技表演。老人费力地挪到船尾,蹲下身子,用右手和右臂拽着粗钓线,左手把鲯鳅往回拉,每扯回一段钓线,就用赤着的左脚踩住。等鱼到了船尾,绝望地来回乱窜乱跳,像尖刀一样砰砰地砍向船身。老人探出身去,把这条带着紫色斑点,金光灿灿的鲯鳅拎进船里。那鱼的嘴在钩子上抽搐一般急促地张合不停,又长又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在船底乱撞一气,直到老人用木棍猛击那金闪闪的鱼头,它才颤抖一阵,纹丝不动了。
老人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又装上一条沙丁鱼做鱼饵,扔进海里,然后他慢慢挪到船头。他洗了洗左手,在裤子上擦干。他把沉重的钓线从右手换到左手,又在海水里洗了洗右手,这当儿,他眼里望着太阳沉入大海,还有那斜入水中的粗钓线。
“你们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老人说。不过,他观察着拍打在手上的水流,发觉船走得明显慢了。
“我来把两只桨横绑在船尾,这样一来,夜里就能让它慢下来,”他说,“你们能熬夜,我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