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
陆颖墨
三十晚上的月亮升起时,大潮已经退下了。几个不值班的兵赶海回来,给厨房送了一大堆石板鱼、海螺什么的,还有一条不小的章鱼。会餐餐桌上的香味是可想而知的了,开饭前,岛上的最高长官、守备班班长不得人心地在饭堂门口点名,让飘逸的鱼香引得士兵的喉结上下滑动。
班长说了一大堆元旦过节的注意事项后,强调一点:老规矩,十点钟在机房门口集合,收听北京来的慰问电报。
有个老兵咽口唾沫说:“别集合了吧?谁愿来谁来,十点钟电视晚会正精彩呢。”
又一个接着说:“反正是那老一套。拼死拼活干一年,到头还算记得我们,来份电报。”
班长没有理睬他们,争下去会给新兵带来不好的影响。这帮老兵脏话在嘴上,执勤巡逻可从来不会含糊。也是,这儿离大陆太远了。十几个人窝在这零点一平方公里的岛上,也实在是憋得慌。有些怪话倒是正常,没人说,班长倒反而紧张了。
早先,供给能力达不到的时候,这个岛是荒无人烟。到七十年代中期有了守兵。因为远,因为是最前沿的岛屿。每到年终北京都要来电慰问,班长还记得自己是新兵时,头一回听北京来电,那是什么劲头。为祖国把着门,北京都知道我们!现在的兵……那帮老兵倒也不见得真是牢骚,没准是在新兵面前摆摆谱吧!
晚饭的啤酒不敢多喝,怕查哨时误事,石板鱼也不敢多吃,那东西躁人。早早地走完这零点一平方公里,到机房换下报务员,让他们都去看电视吧。这儿的电视节目要靠十几海里外的大岛上转播,平时看完新闻联播、天气预报也就没了图像,今天过节例外,让大家听听新年钟声。
到了九点五十分,陆陆续续来了大半数的人。在机房门前柳树下排成一溜,班长知道有几个老兵没来,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戴上耳机打开了机器。
最后十秒倒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开始——众人屏住气,班长听着,听着,咦,耳机里没有反应。再等等,还是没有。
是机器有问题?班长出了一身汗,不会呀,刚才还查了又查呢,他只好继续等待着。
依然没有。
“也许是什么出了岔。”班长轻轻地放下耳机说,像对自己,又像是对门外的兵们。等众人陆续散去了,他依旧是那么痴坐着。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电报没来?”
班长惊醒,见是那几个刚才没来的老兵。他没好气地说:“没有什么,刚好遂你们的愿了。”
那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不敢吱声。好一会儿,有人怯生生地问:“不会有什么意外呀,多少年了不都是准时么?”
班长想的也是这个问题:难道是我们今年什么没干好让上头不满意了?他心里一沉。再看窗外,刚才散去的也都聚了回来,他们无声地看着他。眼睛里都在期待着什么。
他觉得没法儿交代,仿佛都是自己的过错。这种事,又不能问上级为何不来电慰问。急中生智,他想到了在营部当通信员的老乡。北京的电报也是一级一级下来的,最后一站是中心大岛上的营部。
他赶紧拎起磁石电话,摇了好几圈,终于接通了。虽说电话里的声音因刮着西北风听不清,但老乡的嗓子还能辨出来。趁着线路还好,他羞涩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简单:今年起电报发给白砂岛了。
他重复这句话后,大家都沉默了。白砂岛也是这一海区的一个小岛,比这儿更小,离大陆更远,以前供给能力弱,够不着它,虽说属于我国领海,却无人驻守。上个月去了六个海军陆战队的士兵安营扎寨。
从现在起,这儿的小岛已不是最前沿了。
班长无言,众人也无言。班长眯起眼睛朝白砂岛的方向好一阵张望,岛是看不见的,但月色下的大海风平浪静,秀色宜人。更何况今晚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看着眼前肃立着的士兵,他觉得该说些什么,但无从启齿。胸口窝着什么,不知道是得到还是失去,是骄傲还是妒忌……
电视机里的喜剧小品伴着阵阵笑声传来,众人就像是没有听到。也许这时,这台电视机是全中国唯一开着又闲着的。
还是班长打破了沉默,他打开保险柜,拿出了一叠纸,说:“这是进驻岛上以来,北京发来的全部电报,一共十八封,我提议,今天我们宣读这些电报,同意的举手。”
唰的一声,一致举手赞成。
班长清清嗓子,念几句,有些沙哑,再清清,还哑,也就这样念了下去。
众人静静地听着,听着。班长也真有点奇怪,以往真的来电报还没有这么认真呢!读着,往事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慢些,慢些,他嘱咐自己。让大家多回味一会儿,再多一会儿。
潮声随着清悠的风儿过来,像是伴奏。
终于念完了。那十八封,就一下子完了?班长捏着最后一张怅然若失,众人好像还要等待什么。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在这里代表全国人民对坚守在边防海岛的解放军指战员表示亲切的慰问。”电视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紧接着,新年钟声敲响了。
“解散吧——”班长轻轻地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