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一年容易又秋风
孟超
一年容易又秋风,酷热的暑夏,总算是过去了,晒焦了的皮肤,和臭虫咬、蚊子伤的斑疤,虽然还点点的存在着,让我以回忆的感伤来摸弄这些创痕;但,酷热总有过去的时候,似乎可以自慰。于是秋来了,而秋也并不顶好受,且不说“九月衣裳未剪裁”,冷雨扫在身上,使人想到酷寒,又何尝不可怕呢?又加秋风秋雨,带着一曲凄凉的情调,连秋虫都战抖了,而况人的心弦,是正被时序的万华林的弓子所拉动着呢?……
家槐兄从柳州来,与他在桂林的聚合,又是一年了。秋风来时,他也来了。幸喜两个人谁都也没有秋意,没有感伤,-秋自然还在使劲地拉动着他的弓子!-握手,暖煦煦的,似秋阳轻晒着的一般的温意,谁都没曾减少了热力,虽然经过了一个夏天,还和去年一样,这是两个人同样的道慰着的。
一同去访秦似兄,谈起《野草》,从创刊到现在不觉得已经两年了。家槐兄恳切地称许秦似兄支持这一刊物的毅力。是的,有一分热,放一分光,腐草化萤,虽然不过是一种传说;然而,这一束碧新色的叶儿,它不会腐,它却放着萤光,小虽小,它有着它的热力的。而况,叶绿体是会消化了吸取的炭气,而呼出了氧气;一个有修养的园艺者,他不只为了花开,他也为了叶子的成长,至于叶子的多寡,长短,可以放散多少氧气,盖不须计论,这又是但求耕耘,不问收获了。秦似兄之于《野草》是这样的。
秦似兄近月来,是肥胖了许多,面圆圆的,有似于华透·迪士尼卡通画上的小猪,我几次这样调笑他;问其致肥之道,他说,受气吃亏,也可以长肉生肌。他是研究生物学的,恐怕也找不出论据来;但这两年来,因为《野草》,我是深深地知道他在各方面受到了无数的困难,满肚皮里压下了无数的闷气。如果真把这一刊物当成一堆小草看的话,那么,在培植上,他所卖的力,所受的艰难,真比一个农夫种二三亩田还要劳瘁得多哩。这并不是说他力有不逮,事实告诉我们,在蓬蒿之中、贫瘠之地,种一株草,是比在肥土壤里种几十亩谷禾,须要费力得多的,也正因为这样才显出可贵来。当家槐兄慰藉他的时候,我想,他回想一下这两年的辛勤,也会自慰吧。
记得还是前年,也是一个秋天,我在夏衍兄那里会见他,那时,《野草》还没入地下种。秦似兄尤不善于在这种复繁奇出的社会中,八面玲珑地到处作揖应付,或者掉花枪,玩世故,耍手段,因此也就常常被人看成懦弱。其实别看他肌肉肥,他骨头却和秋天的老树枝子一样硬呢。也正为了这点,才似乎有许多不必要的侵凌,打击着他。可也同时因为他的个性所赋,而野草才能有他一贯的作风,才能经得起日晒雨淋,和霜雪的不断地袭来,却愈显出他那葱翠的颜色,临风不偃的神韵的。
又是秋天了,说快也快,野草从下种到今天,他是经过三个秋天了。我曾亲眼看着树头上几度谢落,几度葱茏;也曾亲眼看见秋雁几番的来去,长鸣着划过了中天。而这小小的草,却不曾在谁的践踏下委顿;不曾被太阳晒焦,显出了枯黄;受着风霜雨露,而伤损了草根草叶。更不曾移进了温室,变成案头清供。他不打哆嗦地,依然地在秋风中直立着。我爱野草,而我是知道园艺者对他是如何的培植的。可是,正因为我爱野草之故,我应该正告他,他的下种是在秋天,已经度过了二个秋天,而今,是秋,秋之后,仍有冬,还有以后的秋的到来的。
家槐兄说:“秋应该是我们所欣喜的,秋天是收获的时候。”对的,两年的时间,《野草》是有了他的收获,即使是放射出只是极轻微的草香,即使是只植下了一颗种;而他的叶是永远青着的,我想,这不能不向秦似兄举一举杯吧。
至于我自己,人已在中年了,在秋天应该有点秋意才是,然而,不;或者也许是反常,自己却想在秋风里多挣扎一刹,可是视秦似兄之辛勤,是追不上;视家槐兄之爽直,尤其追不上;又哪里不悲哀呢?
“一年容易又秋风”,秋更深了,我们要更加一番鼓舞才是!(有删改)
文本二:
野草【注】(节选)
秦似
命名《野草》,用意所在,并非全在因袭,也说明着我们对这样一个小小的东西,并不高瞻远嘱,自己先给它一个卑之无甚高论的名号。野草虽然孕育于残冬,但茁长和拓殖却必须在春天的。如果严冬再来,它自然还得消亡。“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固然说明着草莽之类的顽强,然而也同时是自然界的机械循环的悲剧。这种机械的循环,于人类倒不能类推的。大抵人间的春天到来,严冬自己就先宣告死灭。不过这正是野草身外的事。在目前他只是芜杂丛生,荆莽交错,既无花果之望,亦无枝叶之阴。它只希望给受伤的战斗者以一个歇息的处所,让他们退到野草,拭干伤口的血痕,再躺一会。如果因疲劳而至于饥饿,则掘几把草菇,也聊胜于无。
弄一点笔墨,比起正在用血去淤塞侵略者的枪口,用生命去争取民族的自由的一大群青年人,正如倍·柯根所说,是“以花边去比喻枪炮了”。然而《英伦的雾》以至《美国人的狗》一类东西正大量地在印,这事实又教育了我们,即使同是花边,也还有硬软好坏的分别,有的只准备给太太们做裙带,有的却可以替战旗做镶嵌。加以上面所说的种种,就印了《野草》。
(有删改)
【注】《野草》写于1940年,是文艺刊物《野草》月刊的发刊词。秦似是《野草》的编委之一,主要负责编辑部的日常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