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头杨三
聂鑫森
杨三的名气很大。杨三的镖局名叫吉成镖局。他从十八岁开始当镖头,到不惑之年,还没有过“失镖”的记录。
这一年年景不大好,秋收后,湘潭城里的粮价不但没有落下去,反而上涨了,而且涨价的大米还供不应求。这天他正跟一个老者下棋,突然城中最大的茂丰粮行老板朱启人找他走一趟镖,运一批粮食去贵州。
茂丰粮行此次出行的有二十多辆马车,装运着几万斤上等白米。粮行随行的只有一个账房和一个伙计。朱启人说:“粮队所经的地方民风强悍……”杨三说:“如若失镖,我杨三赔偿。”朱启人说:“这就好,这就好!”
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杨三骑马在前面开路,挎一口单刀。在风扬起的尘雾中,镖旗在第一辆马车上自矜而立。一路无事,渐渐地进入湘西。
这一天傍晚,他们在一家车马大店安歇下来。阳光金红金红的。远处,青山如黛。
天色暗了下来,他点燃桌上的桐油灯,摆开棋盘,忽听见隔壁房里有棋子落桌的脆响,寂寞感油然而生。要是有个人下下棋,多好,他忍不住走出门,来到隔壁房间的门前。房门敞开着,果然是一个穿长衫的很文弱的中年人在自己跟自己下棋,神情十分专注。杨三咳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问:“先生找人?”杨三在光影中看到的是一张白净的脸,双目有神,便说:“冒昧冒昧,我就住在隔壁,听见有棋子的声音,便过来看看。”
“先生定是好棋之人,旅途相逢,何不来一局?”
杨三飞快地扫了一眼房间,说:“正好来请教。我叫杨三,是湘潭吉成镖局的,押镖路过这里。”那人说:“镖局?啊,我听说过,我是个教书匠,叫沙风里,回贵州老家去的。长夜漫漫,在这里摆棋消磨时间哩。”
于是,他们坐下来,一边聊天一边下棋。
“沙先生回老家省亲?”
“是的。今年家乡年景很坏。很多田地因久旱无雨,颗粒不收,而粮价飞涨,老百姓叫苦连天,有些地方竟出现食人肉的惨景。”
“老百姓怎么活啊!”杨三叹息道。
沙风里说:“政府虽有赈灾粮,贪官层层克扣,老百姓只有望天叫冤。”
杨三说:“老百姓走投无路,往往冒险!”
沙风里说:“先生所押何镖?”
“大米。”
“这大米老百姓如何买得起,简直是粒粒珠玑,享用的只是富豪阔佬,唉。”
一直聊到鸡叫三遍,杨三才恋恋不舍揖别回房。
第二天出发时,沙风里也雇了一匹马和一个马夫,和杨三并排而行。
粮行的账房曾暗地里告诫杨三,别让生人同行,以免出事。杨三一笑曰:“他一介书生,防他做什么?”
一连六七日,沙风里和杨三同吃同住,聊天,下棋,竟如兄弟一般。
车马队进入了贵州境内。沙风里明日将走另一条路,要与杨三分手了。夜里,沙风里用漂亮的行书写下一首七绝赠予杨三:“横刀江海世人知,几日纹怦并酒厄,最忆镖师情言重,可怜野老倒悬时。”
这一夜,他们一直聊到东方破晓,然后沙风里拱手揖别杨三,跨马飘然而去。杨三望着渐小渐杳的影子,很是惆怅。
一进入贵州境内,到处凄凄惨惨,村墟不见炊烟,路边横着饿殍,逃荒的人一拨一拨在眼前经过。
这天午后,行至一个荒僻处,忽然尘土飞扬,从一个山谷中窜出一彪人马。领头的是个连鬓胡大汉,双手握一把单刀,他高喊道:“杨镖头,请留下粮车!”
杨三说:“朋友,我也是受人之托,护镖为生,请借一条路,以后再重重致谢。”
连鬓胡说:“我们之所以劫粮,实不为已,请留下粮车,可以活一方百姓的性命。”
杨三说:“如果是我的粮食,你尽管取去。只是镖行有规矩,主动丢镖,罪同叛逆,杨三不愿坏一世英名。”
连鬓胡说:“杨镖头,那就失敬了。”说毕,舞着单刀劈了过来,杨三用单刀撩开。三五回合后,又有几人围将上来,或枪或锤或剑,真正是蹄声如鼓,寒光如瀑。这几个人一边围着杨三,一边策马往后退;杨三既无法脱身,又不忍用绝招伤他人性命,故一时难以取胜。
在一个山的拐弯处,突然听见有人高喊:“众弟兄且停手。”随着喊声,一马飞来,跨在马上的竟是沙风里!他依旧是长衫,布鞋,两手空空。
杨三一愣,突然愤怒起来:“想不到是你,你原来是绿林中人!”
沙风里笑着说:“不,我以前真是个教书匠。”
“你跟着我,就是为了这些粮食?”
“正是。杨先生,这一方百姓已饿死不少了,就等它救命。”
杨三冷笑一声:“我不相信!你们得了粮食,又去卖高价!我不相信!再说我从未失过镖,岂能毁声誉于一旦?”
沙风里正色道:“你若让出粮车,可救百姓于不死,是大恩大德,怎么只想着自己的声誉?”
杨三握刀的手颤了一下。
“杨先生如果不相信我,我可以舍此性命,以彰心迹。”说完,从怀中抽出匕首。
“慢!”杨三大喊一声。
沙风里说:“杨先生留下粮车,如不好回去复命,请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救济百姓。”
“不。不是不敢,是不能。”
……
残阳如血。
吉成镖局归了朱启人,但他好些日子展不开眉头,常自语:“杨镖头这样好的武艺,怎么会‘失镖’呢?几万斤雪白雪白的大米啊!”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