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悲剧意识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帮助文化的成长,而文化的性质又决定了该文化中悲剧意识的形态。
西方文化是一个在剧烈的斗争中发展进步的文化。从古希腊始就有海洋文化和商业文化的特征:崇尚个性和自由,富于冒险和开拓,讲求力量和技术;具有批判精神,怀疑态度和否定勇气。亚里士多德的逻辑,真是真,假是假,来不得滑头。实验科学更是钉是钉、铆是铆,都充满了一种刚性。荀子说:“强自取柱”。柱,折也,断也。太硬的东西就容易折断。西方文化的发展史就是一个不断地毁灭和新生的历史,学说上不断地一个否定一个。浮士德的追求精神代表着西方文化的精神,黑格尔的哲学思辨更能反映西方精神。西方文化不就是在不断地追求,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中不断前进发展的吗?西方文化的性质决定了帮助文化成长的西方悲剧意识的形态。它描摹故事,是悲剧;强调行动,轰轰烈烈的行动,刚勇地抗争,它的结局是毁灭,往往是双方的毁灭,以尸体加尸体落幕。西方的文化是在否定中前进的,在这种文化中只有通过悲剧能弥补哲学、宗教之不足,使人承受毁灭,询问毁灭,不断发展。黑格尔说,在双方的毁灭中是绝对理念的胜利。西方悲剧是有助于西方文化的进取性的。
与西方不同,建立在农业社会和血缘宗族制度上的中国文化是内陆型的。它的政治思想是稳定,它的哲学理想是中和,它不是一种进取性文化,而是一种保存型的文化,“天不变,道亦不变”。中国文化的气质与西方文化比起来,显现为一种柔性,一种韧性,荀子说:“柔自取束”。束即放不开,没有超越性。中国文化本身就不需要超越,不需要标新立异,而就是要“束”,要稳定,要延续,要保存。为了使这种保存型文化得以保存,中国的悲剧意识是柔性的,是内心的,是情感的,是悲诗。中国悲剧意识作为悲剧意识,也同样暴露文化的困境,也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强烈的询问和怀疑。但作为文化的悲剧意识,它又弥合着这种询问和怀疑。与文化的其它意识一道,保存着中国的保存型文化。
总之,中西悲剧意识虽有着形态、特征、内容、韵味的差异,但二者都一样具有悲剧意识的两种功能(暴露困境和弥合困境),也都同样地帮助着各自文化的生长。在悲剧意识和文化的关系上,中西方也是同构的。
(摘编自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
材料二:
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中国人遇到人的命运这个问题时,是既不会在智能方面表现出特别好奇,也不会在感情上骚动不安。因为面对命运,中国人用很强的道德感代替了宗教狂热。他们认为人必须自己救自己,不能依靠鬼神。他们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报应不在今生,就在来世。好人遭逢不幸,也被认为是前世作了孽,应当受谴责的总是遭难者自己,而不是命运。
中国人既然有这样的道德信念,自然对人生悲剧性的一面就感受不深。对人类命运的不合理性没有一点感觉,也就没有悲剧,而中国人是不愿承认痛苦和灾难有什么不合理的。此外,他们的文学也受到他们的道德感的束缚。对他们说来,文艺总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总有一个道德目的。中国的剧作家总是喜欢善得善报、恶得恶报的大团圆结尾。他们不愿触及在他们看来有伤教化的题材。中国观众看见俄狄浦斯成为自己母亲的丈夫、费德尔对继子怀着私情,都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和不快。中国剧作家最爱写的是名誉和爱情。剧中的主人公十有八九是上京赶考的穷书生,金榜题名时中了状元,然后是做大官,衣锦还乡,与相爱很久的美人终成眷属。或者主人公遭受冤屈,被有权势的奸臣迫害,受尽折磨,但终于因为某位钦差或清官大老爷的公正而能够报仇雪恨。他们强烈的道德感使他们不愿承认人生的悲剧面。毕竟善者遭难在道德家眼里看来是违背正义公理,在宗教家眼里看来是亵渎神圣。在他们的文学神庙里没有悲剧之神的祭坛,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希腊人却不是那么容易满足于宗教或道德,他们创造的悲剧是异教精神的表现,他们一方面渴求人的自由和神的正义,另一方面又看见人的苦难、命运的盲目,神的专横和残忍,于是感到困惑不解。既有一套不太明确的理论,又有深刻的怀疑态度。仅以近代悲剧而言,我们可以说,希腊异教精神战胜了基督教精神。莎士比亚尤其是这样子,他通过塞内加和英国本国的前辈剧作家,间接地从希腊人那里继承了悲剧的形式。莎士比亚并不相信神的正义公道,在悲剧里,好人和坏人都同归于尽。如果剧情发展中,既有基督徒,又有异教徒,莎士比亚的同情常常不在基督徒,而在异教徒一边,像夏洛克和奥赛罗的情形就是如此。
(摘编自朱光潜《悲剧心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