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苦恼
(俄)契诃夫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在刚点亮的街灯上盘旋着,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软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像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也在想。
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停在这里很久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姚纳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像棍子一样的腿,迟疑不决地向前迈步……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微微动了动嘴唇……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说出口:“老爷,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7岁……”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姚纳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使劲而熟练地挥动着鞭子。好几次他回头去看乘客,那军人闭着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
到维堡区后,他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停下来……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
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另一个又矮又驼。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叫,“坐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嘴里吧哒了几下。这点车钱是不公道的,不过他顾不上讲价了……只要有主儿就行……
“好,走吧!”驼子还是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勺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
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姚纳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我的……那个……我的儿子……”“所有人都会死!”驼子说道,“得了,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响。
“赶车的,有老婆吗?”一个高个子问。
“我吗?嘻嘻……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啰……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奇怪,一定是死神弄错了……”
姚纳回转身,想讲讲儿子是怎样死的,可这时候总算到了警察桥。姚纳久久地看着这几个人消失在远处。他又孤身一人,寂寞又向他侵袭过来……。刚刚稍平息的苦恼,现在更加强烈地压在他的心口上。姚纳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穿梭不息的人群;在这人群中,难道真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吗?然而就是没人注意到他,更不要说注意他的苦恼了……这苦恼大得简直无边无际,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似乎可以淹没整个世界,这种苦恼居然可以容纳在这样一个小得连白天打着灯笼都看不见的躯壳里……
“回大车店去!”他想。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坐在一个脏兮兮的大火炉边。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到处鼾声一片。空气又臭又闷。
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姚纳看着他,可是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去看看马吧。”姚纳想。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
“你在吃草吗?”姚纳望着自己马儿亮晶晶的眼睛说,“好,吃吧,吃吧。既然我们连买燕麦的钱都没挣到,那咱们就吃干草好了……库兹玛·约内奇不在了……他死了……现在,好比说,你生了个马驹……可是突然,如果驹儿死了……你不难过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有删改)
文本二: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节选自鲁迅《祝福》)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在刚点亮的街灯上盘旋着,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软薄的一层。(《苦恼》)
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