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注】
屠格涅夫
傍晚我打完猎,独自驾着一辆马车回去。距家还有七八俄里路,① 狂风猛地在上空怒号起来,随之电光一闪,雷声响开了,下起了倾盆大雨,四下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躲到一个树丛下,耐着性子等待雨停。突然,在电光中瞥见大路上有一个高高的人影。
“什么人?”一个响亮的声音问。
“你是什么人呀?”
“我是这里的护林人。”
我报了自己的姓名。
“哦,我知道的!您是回家去的吧?”
“是回家。可你瞧,多大的雷雨呀……”
一道白晃晃的电光把这个护林人从头到脚照得通亮,紧接着响起急促而爆裂的雷声。② 雨下得倍加起劲了。
“怎么办呢?”
“要不,我带您到我家去吧。”他说。
马车起动了。我们走了一大阵子,我的带路人终于停下脚步。“我们到家了,老爷。”他语调平和地说道,“嘎”地一声推开了篱笆门。
③ 护林人住的只有一间屋子,熏得黑黑的,很低矮,屋里空荡荡的。我瞅了瞅他。我很少看到这样帅气的汉子:他身材魁梧,宽肩膀,体形健美,从那淋湿的麻布衬衫里突露出结实的肌肉。
我向他道了谢,并问了他的名字。
“我叫福马,”他回答说,“外号叫孤狼。”
“你就是孤狼呀?”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我常常听到其他人谈论孤狼的事,附近的庄稼人都像怕火似的怕他。
“原来你就是孤狼呀,”我重复了一句,“伙计,人家说你是什么人都不放过的。”
“我是尽自己的职责,”他阴郁地回答说,“总不能白吃主人家的饭呀。”
“怎么,你没有内当家的吗?”我问他。
“跟一个过路的城里人私奔了。”他带着苦笑说。
他走出去,“砰”一声带上门。我再次打量了四周,我感到这屋里比原先更显凄凉了。
护林人进来了,坐在板凳上。“雷雨快过去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要是您想回去,我送您出林子。”
我站起身来。孤狼取过枪,我们一起走出来。雨已经停了。他突然说:“瞧,就趁这样的夜晚来偷。”可除了树叶的喧哗声外,我什么也听不出来。
我们下到山沟里,斧子均匀的响声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④ 这时候天空越来越明净了,林子里也有点亮了。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沟。他弯下腰,举起枪,消失在丛林中。透过喧闹不已的风声,我隐约听到从不远处传来的轻微声响。“往哪儿跑?站住!”骤然响起孤狼钢铁一般的喊声,还响起兔子般的哀叫声……
我朝那吵闹的方向奔去。我看到的是一个庄稼人:他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破破烂烂的,长长的大胡子乱蓬蓬的。那里站着一匹瘦弱的马,马的旁边还停有一辆货车。
“放了他吧,”我对着孤狼的耳朵轻声地说,“这棵树我来赔。”
孤狼不声不响地用左手抓住马鬃,用右手抓住偷树贼的腰带。我们便往回走,好不容易才回到那座小屋。
“我本来想把他关到贮藏室里去,”他指了指庄稼人继续说,“可是那门闩……”
“让他待在这儿吧,别折腾他了。”我打断孤狼的话说。
我在心里发誓,无论怎么得想法子放走这个可怜的人。在灯光下我可以看清他那干枯的皱巴巴的脸,倒挂的黄眉毛,惶惶不安的眼睛,瘦骨嶙峋的肢体……
“福马,”庄稼人猝然用低沉而衰弱的声音说,“哎,福马。”
“你要干什么?”
“放了我吧……是饿得没法呀……放我走吧。”
“我可知道你们这种人,”护林人沉着脸说,“你们整个村子就是贼窝。”
“放了我吧,”他又沮丧又绝望地一再哀求,“实在是饿得没法……孩子们哭着要吃的,真的没法子。”
“我说了,不行。我也是做不了主的,东家会追究我的。”
这个可怜的人垂下了头……孤狼打了一个呵欠,把头靠在桌子上。雨仍然下个不停。
庄稼人猛然挺起身子,他那双眼睛冒出怒火,脸都涨红了。“那你就吃了我吧,你就掐死我吧。”他说。
护林人转过身去。
“你这家伙……我要治治你!”
“我有什么好怕的?饿死,打死,反正是死。……可你呢,等着吧,会有受报应的时候。”
“闭嘴!”护林人大喊一声,跨前两步。
“我偏不闭嘴,”这个不幸的人继续说,“你这凶手,野兽……你作威作福长久不了,等着吧。”
孤狼抓住他的肩膀,我扑过去救助那庄稼人。
然而令我极为惊诧的是,孤狼一下子把绑着庄稼人胳膊肘的腰带扯掉了,打开门,把他推了出去。
“带着你的马滚吧!”他朝庄稼人的背后喊道。
院子里响起那庄稼人的马车轱辘的响声。
“听,他走了!”他咕哝说,“下回我就不饶他!”
(有删改)
【注】本篇小说节选自《猎人笔记》。《猎人笔记》是19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问世的。这时正是俄国解放运动从贵族革命向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过渡的时期,是俄国社会生活处在大转变的历史时期。屠格涅夫正是在俄国解放运动的深刻影响下创作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