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我魂魄(节选)
云杉
电话是资料室的管理员打来的。“那张照片的作者找到了,他叫穆易。”
“是不是去柬埔寨的那个穆易?嗨,要他的照片可真难。”
管理员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
“他就在这儿,你来一趟吧!”
资料室在地下室。宽阔深邃的大厅里排满了20世纪60年代那种深黄色的木柜。一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在书柜的中间,和管理员说话。我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从塑料夹子里取出那张照片,我猜想这个人就是穆易。
他转脸看见了我。他脸上有一种沧桑的、聪颖的神情,这种特别的气质使他与众不同。如果一个人经历了几十年里发生的几乎所有战争,他一定会有什么变化。
“这是1942年拍的,没错。”他把照片翻过来,上面有一行变成黄色的钢笔字:培蕊,1942年5月,太行山,年17岁,
①“这些字是,我写的。”
我们走到书柜后面,那里有一张书桌和两张单人沙发。
“她是鲁艺的文工团员,唱歌的。”他非常肯定地说。“如果照片已经无法送给本人,我就会记下来姓名、地址等等。”
培蕊,1942年5月,太行山,年17岁。
这些字迹确实散发着伤感的气息。
“我是那年5月遇见她的,当时我是晋察冀军区的报道员,去太行山采访,回来的时候在山下遇见了鲁艺文工团的一大群女孩子。其中一个对我说:‘嗨,记者同志,给我留个影吧!’
她就是培蕊。很年轻,她回头招呼别的人,②那些人笑着不过来,她也在笑,她的笑容很灿烂。
我的底片已经用完了,但是还有我们称为‘尾巴’的一小块空白,我决定试一试。
我问她:‘要是照片洗出来了,怎么给你?’她笑着招招手说:‘到前线见!’我也说:‘前线见!’那时我们非常年轻,非常快乐,觉得生命很长,③而且会充满许多快乐的相见。”
“她死了,是吗?”
“你听说过八路军总部被袭事件吗?”
穆易看见我一脸茫然,就说,“1942年5月,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调集了三万精锐部队包围了八路军总部,被包围的人都是机关、后勤、学校、文艺团体的人员,培蕊的剧团也在其中。”
“我至今都不知死了多少人,”穆易说,“很多人都跳下了悬崖,那条很深的峡谷里到处是人和骡马的尸体,后勤人员在跳崖的时候把骡马辎重都拉了下去,什么都不愿落到日本人手里。”
“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但是这些被包围的人,④特别是那些女性,都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为了报道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在6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每天都在历史材料中打滚,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你可以查一下资料,”穆易注意到我的神情,“新华社华北分社在这次战役中死伤惨重,肯定会有记载。”
穆易站在窗口吸烟,他说话的时候目光炯炯,一点儿也不像年过古稀的老人。
我和穆易顺着地下室黑暗的甬道往外走,他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会对这张照片感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告诉他。“关于抗日战争的纪念报道已经结束,你知道,我们总是这样,热闹一阵,然后风平浪静。可是我忘不了这件事,这可能是职业的兴趣。”
穆易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随手掏出一张纸,用笔写了几个名字交给我,他说这几个人都经历过八路军总部的突围战役,可能对我有点什么帮助。
穆易的话的确没错。关于八路军总部的突围战役,史料记载很少,即使有,也是一笔带过,在山西辽县志中,这样写道:
1942年9月18日,辽县、辽西县合并,正式更名,为左权县,纪念在本年5月“反扫荡”战役中英勇牺牲在辽县麻田的左权将军。
显而易见,这不是一场胜仗,八路军总部在这次战斗中吃了大亏。没有一份材料能够表明,被包围的八千人中,到底有多少人牺牲,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绝不是一个小数。新华社有关资料是这样记载的:
1942年5、6月间,侵华日军总司令冈村宁次纠集3万多精锐部队,突袭我八路军总部,进行“铁壁合围”。新华社华北总分社,40多位同志在突围中英勇牺牲。
新华社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共有110多位新闻工作者殉职,但在八路军总部突围中就死了40多人,将近二分之一。我已经可以想象这次战争的惨烈。其中,对一位女记者黄君珏的记述引起了我的注意:
黄君珏,女,湖南湘潭人。毕业于复旦大学经济系。1942年在八路军总部突围战中跳崖牺牲,英勇殉国。
对黄君珏简单的介绍中,附有她的爱人王默磬的一封给其岳父的信,这封不同寻常的家信记述了妻子殉难的过程。王默磬也是新华社的工作人员,当时他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就倒在离黄君珏不足50米处。侥幸的是,他活了下来,成为八路军总部突围中唯一见证这惨烈史实全过程的人。
他在给他的岳父黄友郢老先生的信中这样写道:
夜九时,敌暂退,婿勉力带伤行,潜入敌围,寻到遗体,无血无伤,服装整齐,眉头微锁,侧卧若熟睡,然已胸口不温矣。其时婿不知悲伤,不觉创痛,跌坐呆凝,与君珏双手相握,不知所往,但觉君珏亦正握我手,渐握渐紧,终不可脱!山后枪声再起,始被惊觉,时正午夜,皓月明天,以手掘土,暂行掩埋。
吾岳有不朽之女儿,婿获贞烈之妻,慨属民族之无上光荣!
当天晚上,我定了去山西的火车票。
(新华社新闻研究所编:新华社烈士纪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