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
沈从文
记称“洞庭多橘柚”,橘柚生产地方,实在洞庭湖西南,沅水流域上游各支流,尤以辰河中部最多最好。树不甚高,终年绿叶浓翠。仲夏开花,花白而小,香馥醉人。九月降霜后,缀系在枝头间果实,被严霜侵染,丹朱明黄,耀人眼目,远望但见一片光明。
两千年前楚国逐臣屈原,乘了小小白木船,沿沅水上溯,一定见过这种橘子树林,方写出那篇《橘颂》。两千年来这地方的人和树,都还依然寄生在沿河两岸土地上,在日光雨雪四季交替中,衰老的死去,复入于土,新生的长成,自土中茁起。
辰河是沅水支流,在辰溪县城北岸和沅水汇流。吕家坪离辰溪县约一百四十里,算得是辰河中部一个腰站。既然是个小小水码头,情形也就和其他码头差不多,辰河上游两岸出产的竹、麻与别的农产物,用船装运下行,煤油、纸烟和罐头洋货,用船装运上行,多得把船只停靠在这个地方上“覆查税”。既有省里委派来的收税官吏在此落脚,上下行船只停泊多,因此村镇相当大,市面相当繁荣。
吕家坪虽俨然一个小商埠,但隔河临近数里,几个小村落中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这些地方照例把一切乡村景象好好保留下来,吕家坪所有,竟仿佛对之毫无影响。人情风俗都简直不相同。即如橘园中摘橘子时,过路人口渴吃橘子在村子里可不必花钱,一到吕家坪镇上,便是极酸的狗矢柑,虽并不值钱,也有老妇人守在渡口发卖了。
萝卜溪是吕家坪附近一个较富足的村子。萝卜溪人以种瓜种菜种橘子为业,村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橘园,就中橘园既广大,家道又殷实,在当地首屈一指的,应分得数滕长顺。
滕长顺原来同本地许多人一样,年青时两手空空的,在人家船上做短程水手,吃水上饭。因为年纪青,手脚灵便,对待主顾又诚实可靠,所以三五年后就发了旺,增大了船只,先是作水手,后来掌舵把子,再后来且作了大船主。成家讨媳妇,两夫妇强健麻俐的四只手不断的作,积下的钱便越来越多。这个人于是记起两句老话:“人要落脚,树要生根。”两夫妇商量了一阵,又问卜打卦了几回,才决心在萝卜溪落脚,买了一块橘园,一栋房子。当家的依然还在沅水流域弄船,妇人就带孩子留在家里管理田园,养猪养鸡。
自从民国以来,二十年中沅水流域不知经过几十次大小内战,许多人的水上事业,在内战时被拉船、封船、派捐、捉伕,全毁了。世界老在变,这个人却一面由于气运,一面由于才能,在种种变故里,不特发了家,而且发了人。妇人为他一共养了两个男孩、三个女孩,到现在,孩子已长大成人。
这一家人都俨然无宗教信仰,但观音生日、财神生日、药王生日,以及一切传说中的神佛生日,却从俗敬香或吃斋,出份子给当地办会首事人。一切农村社会传统的节会与禁忌,都遵守奉行,十分虔敬。正月里出行,必选个良辰吉日。惊蛰节,必从俗做荞粑吃。寒食清明必上坟。端午必包裹粽子,门户上悬一束蒲艾,于五月五日午时造五毒八宝膏药,配六一散、痧药。全家喝过雄黄酒后,便换好了新衣服,上吕家坪去看赛船。七月中元节,作佛事有盂兰盆会,必为亡人祖宗远亲近戚焚烧纸钱,用锡箔折金银锞子,且作荷花灯放到河中漂去。八月敬月亮,一家人团聚赏月。九月重阳登高,必用紫芽姜焖鸭子野餐。冬天冬蛰,在门限边用石灰撒成弓形,射杀百虫。……总之,凡事从俗,并遵照书上所有办理,毫不苟且,从应有情景中,一家人得到节日的解放欢乐和忌日的严肃心境。
然而这小地方正如别的世界一样,正常的如粮赋、粮赋附加捐、保安附加捐,不定期而照例无可避免的如驻防军借款、派粮、派捐、派夫役,总而言之,世界既然老在变,变来变去,轮到乡下人还只是出钱。
明白世界在变,且用气运来解释这在变动中临到本人必然的忧患,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在枫木坳上坐坳守祠堂的老水手。这个人的身世如一个故事,命运恰与陆地生根的滕长顺两相对照。对于这个人,老同乡一望而知这十余年来在外面生活是不甚得意的。头发业已花白,一只手似乎扭坏了,面貌萎悴,背上的包袱小小的。滕长顺原来和他同样驾船吃水上饭,现在看看这个远房老宗兄铩羽回来,象是已经倦于风浪,人既无儿无女,无可依靠,年纪又将近六十,因此向他提议:“老大爷,我看你做水鸭子也实在够累了,年纪不少了,倒不如歇下来,爽性到我家里去住,粗茶淡饭总有一口。”
老水手眯着小眼睛看定了长顺,摇摇那只扭坏了的臂膊,叹一口气,笑将起来。当天就背了那个小小包袱,和长顺回到萝卜溪的橘子园。
当地姓滕宗族多,一起了家,总得把一部分花在祠堂庙宇方面去,为祖宗增光,儿孙积福,并表扬个人手足勤俭的榜样。其时有个开油坊起家的滕姓寡妇,出了一笔钱,把整个枫树坳山头空地买来,在坳上造了座祠堂。祠堂造好后要个年纪大的看守,长顺为老水手说了句好话,因此这老水手就成了枫树坳上坐坳守祠堂人。
(摘编自沈从文《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