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
张炜
芦青河口那围遭儿树多。大片大片的树林子,里面横一条小路,竖一条小路,非把人走迷了不可。因此河边的各家老人都常常告诫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姑娘:没事儿,千万不要往林子深处走!
可二兰子倒蛮不在乎,她常钻到林子深处割牛草。大弟弟忙着复习考大学,小弟弟要进重点班,惟独她不被看重,忙里忙外,出工前还得去割一大早的牛草。割就割吧,她没上几天学,管“大”念“太”,常常忽略中间那“一点儿”,还不得割牛草吗?好在二兰子还从没有迷过路。
早晨,还是很早的时候就进林子了。地上的草叶儿嫩极了,一簇一簇,顶着露珠儿,闪着亮儿,二兰子还不割吗?不割!不割!她继续往前走着……地上的草叶儿墨绿墨绿,又深又密,简直连成片儿了,二兰子还不割吗?不割!不割!她还是往前走……又穿过几排杨树,跨进了杂树林子。看吧,这里的草叶儿才叫好呢!青青一片,崭新崭新的。叶片儿宽板板,长溜溜,就像初夏的麦苗儿。二兰子举起手里那把雪亮亮的镰刀,镰刀刃儿锃亮锃亮,反射着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脸儿红红的,四面儿瞧瞧,心里一热,不知怎么脱口喊了一声:“大刀唻——,小刀唻-—…… ”二兰子听到自己那声音了,听那尾音儿,这尾音拖得特别的长。
奇怪的是,它好像飞到了老远的地方,又从那儿折回来。声音已经变了。二兰子听着愣住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分辨着:是哪个小伙子在老远的地方接着喊哩!听听,他还在喊哩——
“大姑娘唻—— !小姑娘唻—— !”
二兰子赶紧藏到了一丛灌木后边。她听出那声音是从远远的河西岸传过来的,听那调儿,还是喊的普通话。二兰子小声骂一句“该死的”,就弯下身子割草了。
这天晚上,二兰子回家后怎么也睡不着。这都怨那月亮太亮了些,把个窗外的树叶照得绿莹莹的,怎么能让二兰子不去想那树林子、那树林子里的草?她想:“割吧,割吧,割到找婆家!”她想来想去,竟觉得河西岸那青草一准会比河东岸的多——河东岸那青草原来不算多,也不算嫩!……
天亮以后,她踏过一条独木小桥,进了对岸的林子了。林子里的鸟儿也许吵累了,四周静得很,空荡荡的林子里,只有她那挥动镰刀的嚓嚓声。割了一会儿,她听到了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喊了一声。她不知怎么有些慌乱,绕过了几丛灌木,偷偷地趴在树枝下看着。她终于看到一棵皮黑如铁的老弯榆下,正有个人面向河东,用力地喊着。“是他了!是他了!”二兰子心里叫了一声,随手用镰刀狠劲儿扫了一下跟前的灌木丛。树丛发出了一阵“啪啦啦”的响声。
那个人赶紧转回身来。二兰子看真切了,也差点儿喊叫出来——这哪里是个小伙子啊:矮矮的个子,瘦干干的脸;一双眼睛陷得有点深,使上眼皮和眉骨处有一道深纹儿。他挺直身子站立着,那头颅也要往前探出一截儿——他是个罗锅儿!二兰子大失所望,觉得他就和身边那棵老弯榆差不多。他大概有二十八九岁了吧?她惊讶得嘴巴张得老大。
罗锅儿看到了二兰子,一下子怔住了!他把身子久久地贴到老弯榆上,让粗粗的树干挡住自己的脸。呆了好长时间,他才不得不从树后走出来。
他们都默默地割牛草,谁都不说什么话。小罗锅儿敢藏在树丛里喊“大姑娘”,“大姑娘”真地来了,他却怕羞似的一个人跑到一边割着草。……也只是不一会儿的时间,他就割了好大的一堆,速度快得简直让二兰子吃惊。他异常麻利地将草捆儿打好,然后就倚在草捆上,掏出个小本本看了起来,嘴里不停地咕咕哝哝……
几天过去了,二兰子看小罗锅儿还算老实,她就上前搭讪着说起话来了,“你读的什么?”他翻动着书页,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一本书……听说公社工艺制品厂要招懂外语的,这会儿正物色人呢……不过已经有好多懂外语的来报过名了,厂里决定通过考试取两名……”
“哎呀,才取两名!”
“就是取一名,我也要去应考的!”小罗锅声音低沉,但却非常有力量。
二兰子敬佩地看着他,点点头说:“你行唻,你去制品厂呗,你是不该割牛草……咱不行,咱连个字儿也不识。咱割牛草,割到找婆家。”
小罗锅听了,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仰脸望着她,那神情里有惊愕、有惋惜,甚至还有不能抑止的愤怒:“你不行吗?哎哟,你十九岁活灵灵,怎么能不行?!听你那嗓子,你能唱戏哩……哎哎,你怎么?!你平常不知道照镜子、照大镜子吗?”他说着,两个按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抖动。
二兰子惊住了!她呆呆地望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望着望着,她竟“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她哭啊哭啊,泪水把花衫儿都打湿了。
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林子,那树干,那草地,到处都在闪光啊。树林子到了喧闹的时候:风声、鸟声、远方的人声……“二兰子,你听咧!你听这大林子里多热闹啊!风在吹箫,树叶儿奏琴,小鸟在歌唱……我们就不该给这林子添上一种声音吗?我们也有自己的嗓子,我们怎么就不该喊出自己的声音来呢?”
这天,他们谈了很久,分手时已经很晚了。二兰子直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一片浓浓的绿色里……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心上不由得一紧,两眼不知不觉涌上了一汪汪水。她扳开跟前的灌木,紧跑几步,向前放开声音喊着:
“大刀唻——,小刀唻——!”
二兰子喊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这样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了从远远的林间送来的声音——
“大姑娘唻——小姑娘唻——”
那尾声悠悠不绝,无边的树林在鸣响。这声音扩展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起落、震荡,交织成一个力的回响,深沉、昂扬,像乐章里表现“崇高”和“严峻”的和声……
1982年3月于济南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