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论语》通篇看起来都在讲修齐治平的义理,但并不会让人觉得艰深晦涩。相反,它能让人常读常新,随时翻开的时候也总会发现一些细节的微妙之处。究其原因,在于其文本的一种文学性特质。因为这种文学性,杨绛先生曾经在《我是怎样读〈论语〉的?》一文中说:“‘四书’,最喜欢《论语》,因为最有趣。读《论语》,读的是一句一句话,看见的却是一个一个人。”
作为言行录,《论语》中对于孔子在不同情境中的神态和表情的描写虽然简约,却十分生动可感。《阳货》篇记录了这样一段对话。孔门弟子子游做了武城的邑宰,实施庠序教化,学习礼乐的人很多,小城中弦歌不辍。孔子到了武城,对这个小地方化民成俗如此成功喜出望外,“莞尔而笑”说“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回答,以前听老师说过,君子学习了道,知了礼乐就会爱人;老百姓学习了道,知了礼乐就容易引导和管理。听到这段话,孔子马上正色道,子游的话是对的,刚才说的话不过是同他开玩笑罢了。这一段文字很有戏剧性,孔子从轻松诙谐到深沉肃穆,前后的转变,氛围感很强,反映出孔子的真实亲切,也体现了他对于治国安邦之事的在意和敬畏。
《论语》的文学性,还体现在大量比喻手法的运用。如《子罕》篇中出现了两句以自然景物作比的句子,一句为“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句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前者是对于时间和生命流逝的哲思咏叹,后者则是对外境磨砺下的风骨彰显和生命韧性、君子人格的歌颂。正如钟嵘所说,“因物喻志,比也”。儒家的修身目标和原则,本质上紧紧关联如何在生命里创造永恒的意义和价值,超越作为人的有限性,达成卓然和不朽。
总体而言,《论语》的文学性特征,是儒家文化心理结构的外化,对两千年来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具有塑造之功。每一位认真阅读《论语》的读者,在掩卷之时,脑海中总会呈现出一个个具体的人物形象,也常能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氛围感。这些情形,恰恰是因为《论语》真正体现了以“文”化人的力量。
(摘编自车凤《论语》中的以“文”化人》)
材料二:
读书其实从哪本书开始都可以。但是,要思。读书就是去思,读书是学习,思考。“学而不思则罔。”《论语》第一句就是“学而时习之”,孔子不是告诉你必须如何如何,孔子的语气永远是:我是这么做的,这么想的,你看着办吧。《论语》不辩论,不结论,不指示,不居高临下“比你较为神圣”地“启蒙”。《论语》是讨论、陈述,是对思的启发,对经验的唤醒。读《论语》要思,要体会。真理在思的过程中敞开,就像在黑暗的洞穴里挖矿,忽然,蹦出一颗宝石。
正是那种谦卑低调的语感,经验之思,之谈,令《论语》成为一部伟大的指示,千百年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我们这个时代有一种世俗化的后现代氛围,解构,调侃,怀疑一切,怎么都行,玩世不恭,“新就是好”,蔑视传统、经验已经成为常识。《论语》失位已经若干世纪,它本来是汉语的最高之书,现在随便就可以调侃、否定。孔老二、丧家犬,从一个教授的嘴里说出来,磕绊都不会打一下。
《论语》在中华文明中,曾经有着崇高地位:“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这种崇高地位也令《论语》成为令人窒息的教条。所以鲁迅激愤地说:“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华盖集·青年必读书》)一个世纪过去,在读书上,“拿来主义”已经相当媚俗,看看中国的书架就知道。窃以为,“温故知新”就像西方的文艺复兴回到希腊去找思想资源,越来越显得先锋起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的好处是,那种教条化的传统已经被怀疑主义、虚无主义、“一切复零,从头开始”“怎么都行”“唯我独尊”摧毁,斯文扫地,烟消云散。《论语》的经典地位早已被解构,去蔽。“礼失而求诸野”,《论语》回到了“野”,可以像它刚刚说出来的时代那样去倾听,去拜读了。完全可以想象自己就是颜渊、子路、闪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
这个时代,可以读《论语》了。
(摘编自于坚《可以读〈论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