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想法
梁晓声
父亲进屋与秉昆一起收拾时,寻常交谈似的问:“那个穿一身军服的小伙子,他上北京的大学了?”秉昆于是明白,父亲在外边听到了屋里的谈话。两个多钟头里,父亲一直在外边,这让秉昆心生自责。只想着把朋友们陪好,却完全忘了外边的父亲,多不应该呀!
他内疚地说:“对,他叫吕川,我们几年没见了。”
“是名牌大学?”
“对。”
“他家也是共乐区的?”
“对。他妈也没工作,和我妈一样,家庭妇女。他爸是鞋厂的,解放牌胶鞋就是他爸那家鞋厂生产的。他爸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了。”
“他也和你一样,在酱油厂上班?”
“对。”
“他上学那年,是要群众推荐、领导同意的吧?”
“对。”
父亲不再问什么,反复擦桌子。
秉昆猜测到了父亲心里在怎么想,幽幽地说:“爸,吕川当年在厂里确实表现好,但我当年在厂里的表现也很好。不论工人群众还是领导,指责不出我有什么严重缺点来。当年上大学的情况特殊,他父母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是烈士遗孤……”
父亲终于停止了擦桌子,一边洗抹布一边说:“可我是你亲爸,同样是我们这样家庭的子女,你哥考上了北大,你姐也考上了北大,就你这辈子恐怕是进不了大学的门了,当然是因为各有各的具体情况。”
秉昆一下子光火起来,顶撞道:“爸,就咱们父子俩的时候,你说话能不能直来直去的?你绕着挺大个弯子说话,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了,而且也不像你一名老工人说话的本色。”
他当时正搬起一把椅子往原处放,说完那句话才把椅子放下去。由于光火,发出很大的响声。
父亲那时已洗好抹布,正拧着。听了他的话以及那很大的响声,弯着的腰背一动不动地弯了片刻才缓缓直起,慢腾腾地把抹布搭在绳上。
秉昆又说:“屋子收拾完了,我想回去了。”
父亲转过身面带忧伤地说:“秉昆,我刚才是在好好地跟你聊。你觉得一句话不爱听了,就可以不顾辈分来训我吗?”
秉昆张张嘴,无话可说了。
父亲接着说:“我如今老了,发不动脾气了,只有任凭别人对我发脾气了。即使我的小儿子对我发脾气,我也没辙了。但是秉昆,你要记住你爸今天晚上对你说的话:朋友之间,谁有困难了互相帮助我是赞成的,大家共同帮助一个有困难的朋友也是我竖大拇指支持的事。可如果几个人都把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将来过上好日子的希望,押宝似的押在一个朋友身上,那不就太没志气了?那样还不把那个朋友的人生给拖累垮了?”
秉昆又有道理了,他说:“爸,我又不爱听了。第一,你不了解我们,在门外听到只言片语就想当然地进行批评,这叫自以为是。第二,我没我朋友们的那些想法。如果你的批评也是针对我的,对我不公平。第三,我的朋友们并不都是没志气的人,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各方面很要强的人,要强又怎样……”
“你给我住口!”父亲也光火了,抽一下亲子严厉地说,“你小子还以为不是命里住定吗?当然是命里注定!但人的命是可以改变的!一代改不了,那就只能靠下一代!下一代还不行,靠下下一代!以前是机会有限,如今不同了,考大学就是比较公平的机会!你告诉你那些朋友,只要有几分希望的都要争取考上……”
“爸,你这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他们都当了爸爸妈妈,有家不像个家,工作累,工资低,现在要他们考大学那是成心给他们出难题!比如我,有那么高的心气考吗?考上了能一路顺利地读完吗?”
父亲打断道:“那就认了你们这一代的命!哎紧牙关,好歹把下一代供到大学里去!这比把希望依赖在什么吕川叔叔身上靠谱多了!”
由无话可说到有些话非说不可的周秉昆,此刻又无话可说了,他越听越明白,父亲内心里显然对他颇为失望,却又不便直言。如果不是哥哥和姐姐都考上北京大学,嫂子也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父亲也许对他不会有什么失望。如果吕川这个晚上没出现在自己家里,父亲也许还会对他这个小儿子的转正多少感到点儿欣慰,可哥哥姐姐同时考上了北大,同样是酱油厂工人的吕川即将从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而且一下子成了朋友们的指望,便让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内心生出欲说还休的失望了。
秉昆觉得,父亲口口声声所说的“你们”其实是“你”。兼昆头脑里并没有太多朋友们那些想法,不过,谁不希望自己的一个好朋友将来成为有权力的人物呢?谁不希望好朋友的权力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起到比个人努力强大许多倍的作用呢?
正如父亲对他这个小儿子既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不说如频在喉,他也是那样的。
既然有话都不能直说,他懒得继续与父亲理论下去了。
秉昆一转身往外便走。
退了休的老建筑工人,光字片最受人尊敬的一家之主,重体力劳动榨干了身体却志气更高的老父亲周志刚,喉咙里发出一声呻吟般的哽咽,双手往脸上一捂,缓缓蹲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节选自梁晓声《人世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