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河
梁衡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生必须先到农村劳动锻炼。我从北京毕业后到内蒙古临河县劳动一年,就地分配到县里工作。想不到,我还没有打开行李,就受命带民工到黄河岸边去防凌汛。
“凌汛”是北方河流解冻时的专用名词——我是第一次听到——特别是气势磅礴的黄河,冰封一冬之后在春的回暖中慢慢苏醒,冰块开裂,漂流为凌,谓之开河。开河又分“文开”“武开”两种。慢慢融化,顺畅而下者谓之“文开”;河冰骤然开裂,翻江倒海者谓之“武开”,这时流动的冰块如同一场地震或山洪引发的泥石流,你推我搡,挤挤擦擦,滚滚而下。如果前面的冰块走得慢一点,或者冰面还未化开,后面的冰急急赶来叠压上去,就会陡立起一座冰坝,横立河面,形成类似电视上说的堰塞湖。冰河泛滥,人或为鱼鳖,那时就要调飞机炸冰排险了。无论“文开”还是“武开”都可能有冰凌击河堤,危及两岸,所以每年春天都要组织防凌汛。我就是踏着黄河开裂的轰鸣声走向社会的。
我这一年在河套平原生活劳作,虽未与黄河谋面,却一直饱吸着黄河母亲的乳汁。每当我早晨到井台上去担水时,知道这清凉的井水是黄河从地下悄悄送过来的;当夏夜的晚上我们借着月光浇地时,田野里一片“噼噼啪啪”庄稼的生长拔节声,我知道这是玉米正畅快地喝着黄河水。在河套,无论人还是庄稼都是喝着黄河水长大,片刻不曾脱离。生活于斯,你才真切地体会到为什么黄河叫“母亲河”,是她哺育了我们这个古老的农耕民族。沿黄河一带的农民说:“枣树一听不到黄河的流水声就不结枣了。”
我受命之后,匆匆奔向黄河。一辆毛驴车,拉着我和我的行李,在长长的大堤上,如一只小蚂蚁般缓缓地爬行。堤外是一条凝固了的亮晶晶的冰河,直至天际;堤内是一条灌木林带,灰蒙蒙的,连着远处的炊烟。最后,我被丢在堤内一个守林人的小屋里,将要在这里等待开河,等待春天的到来。一般人对黄河的印象是飞流直下、奔腾万里,如三门峡那样湍急,如壶口瀑布那样震耳欲聋。其实她在河套这一段面阔如海,是极其安详平和、雍容大度的。
我白天在河堤上和民工们厮混在一起,晚上就回到自己住的林间小屋里,静悄悄地好像退回到另一个世界。后半夜一钩弯月挂在天边,四周静极了,风起沙扬,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大黄狗不时地汪汪几声。微风抚过林梢掀起隐隐的波涛,我这个小屋就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船。我怎么也睡不着了,突然想到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一个人过夜,而且还是在万里黄河边的旷野上。
我辗转难眠,就去想那些类似今夜光景的诗篇。苏东坡有一首《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不好,太凄苦了。我虽分配塞外,但还不似苏轼发配黄州。又想起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现时大漠孤烟,河堤上吃肉,倒有几分身在沙场的味道。你看,堤外漠漠层林,堤上车马工棚;千万里大河东去,枕戈静待凌汛。那么,凌汛过后的我又将漂向何处呢?
一天,当我照例巡河时,发现靠岸边的河冰已经悄悄消融,退出一条灰色的曲线,宽阔的河滩上也渗出一片一片的湿地。枯黄的草滩隐约间有了一层茸茸的绿意。用手扒开去看,枯叶下边已露出羞涩的草芽。风吹在脸上也不那么硬了,太阳愈发地温暖,晒得人身上痒痒的。再看远处的河面,亮晶晶的冰床上撑开了纵横的裂缝,而中心的主河道上已有小的冰块在浮动。又过了几天,当我迎着早晨的太阳爬上河堤时,突然发现满河都是大大小小的浮冰,浩浩荡荡,从天际涌来,犹如一支出海的舰队。阳光从云缝里射下来,银光闪闪,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隆隆的响声,碎冰和着白色的浪花炸开在黄色的水面上,开河了!一架值勤的飞机正压低高度,轻轻地掠过河面。
不知何时,河滩上跑来了一群马儿,有红有白,四蹄翻腾,仰天长鸣,如徐悲鸿笔下的奔马。在农机还不普及的时代,同为耕畜,南方用水牛,中原多黄牛,而河套地区则基本用马。那马儿不干活时一律褪去笼头,放开缰绳,天高地阔,任它去吃草追风。尤其冬春之际,地里还没有什么农活,更是无拘无束。眼前这群撒欢的骏马,有的仰起脖子甩动着鬃毛,有的低头去饮黄河水,有的悠闲地亲吻着湿软的土地,啃食着刚刚出土的草芽。忽然它们又会莫名地激动起来,在河滩上掀起一阵旋风,仿佛在放飞郁闷了一冬的心情,蹄声叩响大地如节日的鼓点。我一时被眼前的情景所感染,心底暗暗涌出一首小诗:
河边马
俯饮千里水,仰嘶万里云。
鬃红风吹火,蹄轻翻细尘。
时间过去半个世纪,我还清楚地记着这首小诗。那是我第一次感知春的味道,也是我会写字以来写的第一首古体诗。
我激动得甩掉老羊皮袄,双手掬起一捧黄河水泼在自己脸上,一丝丝的凉意,一阵阵的温馨。开河了,新一年的春天来到了,我也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明天将要正式到县里去上班。
(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