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静
沈从文
医生得到了消息,赶来看这个军官。好象对于这次开拔,有点突如其来,对许多问题,难于了解。
“人家请求休假不得休假,你为什么那么忙到前线去?”
军官仿佛很快乐的微笑说,“闲不惯,你知道,享受这种清福,也是看人来的。我哪有这耐心?前面正要人,我料得到!”
“那么,为什么不派你接收家乡壮丁,倒接收沿湖各县的壮丁,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依然微笑着,“上头意思谁知道,同样是新兵,也差不多。就送我一团西藏人,只要有三个月时间训练,加上我那两连的弟兄,开上前去保你同样打得很好。这也有个秘密,用白面粉代替白药,你们不是在好些情形下,能够用这样药代替那样药?”
“可是到前面去也够受!”
“一个军人有什么可怕的?为国家,什么苦难都得忍受!”
“你要回到前方去,这里一定有学生要跟你去。他们都很热心,很敬仰你。”
军官笑了。“前面去不是玩的。他们说是那么说,恐怕去不了。你知道,热心和敬仰,都未必能胜过事实。”
“学生肯跟你去学游击战,正是好机会!”
军官依然微笑着,意思像是说,“机会倒很多。”但他却为年青人辩护,“还是让他们留在本地服务好。前方要人后方也要人。这战事正在扩大延长,一时不会结束的。本地可做的事极多,他们肯热心去做,比到前面去工作,说不定还有意义些,也还有用些。”
医生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正等候师部回电。这里有两连本师伤愈弟兄,预备跟我一同走。总部意思把这两连人由我率领,开到长沙去,编作荣誉大队,做个模范。到时说不定还有各界团体给我献旗!我想算了吧。这战争离结束日子还长,我们并不是为一种空洞名分去打仗的。”
军官把话引到另一回事上去。“好天气!”他想起上次由火线上退回来时,同本团两百受伤同志,躺在向南昌开行的火车上,淋了两整天雨,吃喝都得不到。车到达一个小站上,警报来了,亏得站上服务人员和一些铁路工人,七手八脚,把车上人拖拖抬抬到路旁田地里。一会儿,一列车和车站全被炸光了。可是到了第二天,路轨修好,又可照常通车了,伤兵列车开行时,那学生出身的车站长,挺着瘦长的身子,在细雨里摇旗子,好象一切照常。那种冷静尽职的神态,俨然在向敌人说,“要炸你尽管炸,中国人还是不怕。中国有希望的,要翻身的!”想起这件事情时,军官皱了皱眉头,如同想抹去那点痛苦印象。
军官像是自言自语,答复自己那种问题,“看大处好,看大处,中国有前途的!”
几个青年学生,为当地民众防空问题,跑来请教,才知道这个军官五天内就得回到前方去的消息。几人回学校时,就召集代表开会,商量如何举行欢送大会,献旗,在当地报纸上写文章出特刊,商量定后即分别进行。
师部第二次来电,对开拔时日却改五日为三日,算来第二天就得出发。团副官当天就雇妥了大小七只空油船,决定次日下午三点集合开拔,将船直放常德。
第二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军官已离开了家人,上了那只大船。有个司书模样的青年,出城时,被熟人见及,问道,“怎么,同志,又要去了吗?”这年青小子就笑笑的说,“又要去!把小鬼子打出山海关去,送他进鬼门关。”
那军官站在自己乘坐那只大船船头上,穿了一身黄呢军服,一件黄呢外衣。一个陌生军佐,在河滩边茫然不知所措时,他打破了沉默,向那个部属发问,“同志,你是第几连的?是师部留守处的?”到那军佐把职位说出时,就指点那人应上某一只船。
其时两个青年学生代表,正从县党部开完会,在河滩边散步,商量后天欢送大会的节目。年青人眼睛尖,认出了军官,很兴奋的叫着:“团长,团长,我们今天正开会,商量欢送你和负伤将士重上前线!这会定在后天举行,在大东门外体育场举行!”
军官见是两个学生,“不敢当,不敢当!我们就要开船了。”
他看了看表,“省里来电命令我们今天走,再有三十分钟就开船了。请你费神替我向大家道谢,说我来不及辞行。”
两个学生给愣住了,不知离开好还是赶回学校里去报告同学好。两人在河边商量了一阵,还是走了。一人预备回学校去报告,另一人本打算去党部报告,到了大街,看看时间已来不及了,走回头走到城门边杂货铺里买了两封千子头小鞭炮,带到河边,眼见大船已拔了锚,船上人抽了篙桨在手,要开船了。学生十分着急,想找个火种燃点鞭炮,却找不着。
大船业已离岸转头了,尾梢上那面国旗在冷风中飘动不已。军官放下望远镜时方看到岸上那一个,便说,“好兄弟,不敢当!你回去吧,不敢当!”忽然几只船上士兵唱起歌来了,说话声音便听不分明了。
学生感动而兴奋,两手拿着鞭炮,高高举起,一人在那空旷河滩上,一面跑一面尖声喊,“中国万岁,武装同志万岁!”
忽然发现前面一点修船处有一堆火,忙奔跑过去把鞭炮点燃,再沿河追去。
河面慢慢的升起了湿雾,逐渐凝结,且逐渐向上升,越来越浓重。黄昏来时,这小山城同往日一样,一切房屋,一切声音,都包裹在夜雾里了。
(写于1940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