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气味
莫言
出生于中俄界河乌苏里江的大马哈鱼,在大海深处长成大鱼,当它们进入产卵期时,能够洄游万里,冲破重重险阻,回到它们的出生地繁殖后代。对大马哈鱼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我们不得其解。近年来,鱼类学家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大马哈鱼尽管没有我们这样突出的鼻子,但有十分发达的嗅觉和对于气味的记忆能力。母河的气味,不但为它们指引了方向,也是它们战胜苦难的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大马哈鱼的一生,与作家的一生很是相似。作家的创作,其实也是一个凭借着对故乡气味的回忆,寻找故乡的过程。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在他的小说《静静的顿河》里,也向我们展示了他的特别发达的嗅觉。他描写了顿河河水的气味,他描写了草原的青草味、干草味、腐草味,还有马匹身上的汗味,当然还有哥萨克男人和女人们身上的气味。顿河的气味,哥萨克草原的气味,其实就是他的故乡的独特气味。
我喜欢阅读那些有气味的小说。我认为有气味的小说是好的小说,有自己独特气味的小说是最好的小说。能让自己的书充满气味的作家是好的作家,能让自己的书充满独特气味的作家是最好的作家。
一个作家也许需要一个灵敏的鼻子。猎狗的鼻子是最灵敏的,但猎狗不是作家。许多好作家其实患有严重的鼻炎,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写出有独特气味的小说。一个作家应该有关于气味的丰富的想象力。一个具有创造力的好作家,在写作时,应该让他笔下的人物和景物,放出自己的气味。即便是没有气味的物体,也要用想象力给它们制造出气味。马尔克斯小说《百年孤独》中的人物,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熏得枯萎,能够在黑暗的夜晚,凭借着嗅觉,拐弯抹角地找到自己心仪的对象。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里的一个人物,能嗅到寒冷的气味。其实寒冷是没有气味的,但是福克纳这样写了,我们也并不感到他写得过分,反而感到印象深刻,十分逼真。
在有了录音机、摄像机、互联网的今天,小说的状物写景、描图画色的功能,已经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你的文笔无论如何优美准确,也写不过摄像机的镜头了。但唯有气味,摄像机还没法子表现出来。这是我们这些当代小说家最后的领地,但我估计好景不长,因为用不了多久,那些可怕的科学家就会把录味机发明出来。能够散发出气味的电影和电视也用不了多久就会问世。趁着这些机器还没有发明出来之前,我们应该赶快写出洋溢着丰富气味的小说。
作为一个除了写小说别无它能的人,即便我看到了小说的绝境,我也不愿意承认;何况我认为,小说其实是任何别的艺术或是技术形式无法取代的,即便是发明了录味机也无法代替。作家的想象力可以无中生有。作家借助于无所不能的想象力,可以创作出不存在的气味,可以创造出不存在的事物。这是我们这个职业永垂不朽的根据。当年,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曾经把一本卡夫卡的小说送给爱因斯坦,但是爱因斯坦第二天就把小说还给了托马斯·曼。他说,人脑没有这样复杂。我们的卡夫卡战胜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这是我们这个行当的骄傲。
然而,仅仅有气味还构不成一部小说。作家在写小说时应该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感觉器官,你的味觉、视觉、听觉、触觉,或者是超出了上述感觉之外的其它神奇感觉。这样,你的小说就会具有生命的气息。它不再是一堆没有生命力的文字,而是一个有气味、有形状、有声音、有感情的生命活体。我们在初学写作时常常陷入这样的困境,即许多在生活中真实发生的故事,本身已经十分曲折、感人,但当我们如实地把它们写成小说后,读起来却感到十分虚假,丝毫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许多优秀的小说,我们明明知道是作家的虚构,但却能使我们深深地受到感动。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因为我们在记述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时,忘记了我们是创造者,没有把我们的全部感觉调动起来。而那些伟大作家的虚构作品,让我们感到真实,关键就在于,他们写作时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感觉,并且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许多奇异的感觉。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人不可能变成甲虫,但我们却被卡夫卡的《变形记》中人变成了甲虫的故事打动的根本原因。
那就让我们胆大包天地把我们的感觉调动起来,来制造一篇篇有呼吸、有气味、有声音,当然也有神奇思想的小说吧!让我们化身为乌苏里江的大马哈鱼,溯流而上,英勇无畏地前进吧!
当然,作家必须用语言来写作自己的作品,气味、色彩、声音、形状,都要用语言描述或者是以语言为载体。没有语言,一切都不存在。文学作品之所以可以被翻译,就因为语言承载着具体的内容。所以从方便翻译的角度来说,小说家也要努力地写出感觉,营造出有生命感觉的世界。有了感觉才可能有感情。没有生命感觉的语言,是打动不了人心的。
我国台湾的布农族流传着一个故事,在一个村庄的地下,居住着一个嗅觉特别发达的部落。这个部落的人善于烹调,能够制作出气味芬芳的食物。但他们不吃,他们做好了食物之后就摆放在一个平台上,然后,全部落的人就围着食物,不断地抽动鼻子。他们靠气味就可以维持生命。地上的人们,经常潜入地下,把嗅味部落的人嗅过的食物偷走。我已经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部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我是一个经常下到地下去偷食物的小孩子。小说发表之后,我感到很后悔,我想我应该站在嗅味部落的立场上来写作,而不是站在常人的立场上来写作。如果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嗅味部落的孩子,那这篇小说,必然会十分神奇。
(取材于莫言2001年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演讲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