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戈壁晒秋(节选)
龚培德
晒秋是在立秋之后。
这是有原因的。立秋之后,靠近沙漠的西戈壁早晚温差有10多度。此时的阳光如一位温厚的老人,慈眉善目,不似夏日脾气暴躁,从早到晚都灼人。所以此时晾晒的干菜品相最好。红的透红,青的靛青,绿的翠绿……
为什么西戈壁要晾晒干菜?这是这个地方在漫长的冬季储存冬菜的特有方式。西戈壁属于天山北坡,从当年的十月底至第二年的“五一”之前,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几乎见不到星点的绿色。而人们饭桌上吃的菜,除了每家每户菜窖里储存的大白菜、土豆、青萝卜外,还有的就是立秋之后晾的干菜。到了冬季,只需从屋外端进来一盆雪水浸泡干菜,无论是炒、煮、炖,还是用来蒸包子、包饺子、下面条,都会显露出冬季难见的青翠。
连队的女人大都是晾晒的好手。女人们来自全国各地,她们的男人响应党建设边疆的号召从家乡奔赴这里开荒、种地。因为来自不同的地域,女人们腌菜的口味也完全不同,有的偏辣,有的偏咸,有的偏酸。
连队有个女职工叫刘巧巧,外号“小白菜”。这刘巧巧解放前是唱戏的,只是她年龄小,还没在戏班唱红,全国就解放了。戏班子解散了,别人投亲靠友地走了,刘巧巧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无奈之下便嫁给了当地一个铁匠。1958年,她和铁匠一起来到了西戈壁农场。
刘巧巧嘴巴里常爱哼《小白菜》那支歌: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啊……唱得久了,连队的人把她的名字都忘了,见了她的面都会喊“小白菜”。对于这个外号她也乐于接受,谁喊她也都答应。因为在戏班子长大,地里的农活她从来没有摸过,她单薄的身子,也没有四两力,大田地的活儿,确实不是她能干下来的。后来连队成立托儿所,于是这个不善于在大田地里干活的刘巧巧,成了托儿所的首任保育员。
刘巧巧之所以能当上保育员,除了她不善农活,更主要的原因是她会唱歌。托儿所的孩子年龄大小不一,相差好几岁,但听了她的歌都会安静下来,很多孩子学会了就回家哼哼,歌词比大人记得还清楚。
刘巧巧嘴巧,会唱很多的戏词,但是晒秋她却从不动手。当别人家满院子晒干菜时,她家也就是那打铁的男人随意晾晒一点儿。尽管晾晒储存的冬菜少,但却挡不住她那张贪吃的嘴,用连队女人的话说“那可真馋”:谁家有点好吃的,如果让她鼻子嗅到了,一定要去讨着吃。当然她也不是白吃的,吃完后免不得会用她那灵巧的小嘴赞美一番。连队有的女人看不惯她这种做派,每逢她向别人家讨要时都会撇嘴,但刘巧巧毫不在意。连队职工来托儿所接送孩子时,她不时地会冒出一句:大姐,明天来送孩子时,别忘了把你家的菜给我带上一点儿,吃了你家的菜就像上了瘾,总是心里有个念想,半夜睡不着呢。碰上脾气好的,第二天准会给她带上一碗或一缸子,碰上不爱接她话茬的,或故意想为难的,装作没有听见,但过后她再催促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还是会给她带上。
连队那时虽然条件有所改善,从地窝子搬到土坯房,但盖房子的材料都是就地取材,房梁和檩条都是砍伐邓家沟边的老胡杨树,铺的是红柳条、铃铛刺、麦草、玉米秆、高粱秆之类的东西,最后在上面用铁锹堆起厚厚的土。这种房子看似简陋,但保温保暖效果还不错,托儿所就是这样两间土房子。
那年开春晚,往年三月底,职工都下地忙活了。可那年清明过后还下了一场大雪,随后气温骤升,房前屋后田野上的雪眨眼之间都融化了;而此时开春,西戈壁农场的水库出现了险情,连队的职工有的上水库大堤日夜守护,有的在大渠破冰,以备泄洪。那天中午,刘巧巧照顾孩子吃完午饭,正想小憩,突然发现屋顶在漏水并伴着沙土哗哗而下。原来往年屋顶的积雪是慢慢融化的,时间长达半月,而今年只是两三天工夫就把屋顶的雪全融化掉了。那些雪水由于无法及时排泄,便渗透到屋顶的泥土里。胡杨木的房梁无法承载屋顶泥土的厚重,眼看着就会塌陷,刘巧巧发现情况不妙,连忙把睡在土炕上的、摇篮里的孩子喊起来往门外抱。就在她将屋里的最后两个孩子推出门外时,屋顶塌陷了,厚厚的泥土把她砸在屋里。
待连队的人们得知消息赶到时,只见被刘巧巧救出的几十个孩子抱头痛哭,他们的刘妈妈不见了。
送刘巧巧下葬的那天,那些被救的孩子的家长,带着孩子齐刷刷地跪在刘巧巧的棺木前。那些跪着的女人们,都为刘巧巧精心准备了一缸或一碗她们拿手的菜。她们说“小白菜”爱吃她们做的菜,今生今世她们都会供奉她,让她吃个够。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