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雪的树枝不垂泪
迟子建【1】
在我居室的下面,奋斗路的另一侧,原本是有两座平房的。一座是食杂店,另一座是酒店。食杂店铺着缝隙很大的木质的地板,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货架也是木制的,动人的醋香味和暖洋洋的甜香气在黯淡的室内四处弥漫,给周围的平民百姓以许多方便。店的角落有一部公用电话,是黑色的拨盘电话,式样古老,与店的气息很协调。只要短了柴米油盐,我便踅进店里。而毗邻食杂店的酒店,却不曾光顾,只见它的门脸刻意装饰过,门前还吊着四盏红色宫灯。一排婆娑的柳树站在两座平房前,几乎与屋脊同高。
那时我有个天真的想法,平房永远是平房,而柳树年年长高,最终柳树会覆盖了那有着猩红色屋顶的平房,繁茂枝叶的加冕会使平房更加充满童话色彩。然而童话终归是童话,那两座平房忽然在一日间被拆得成为一片废墟,几辆卡车将碎砖裂瓦、废土朽木清理干净后,那里就可怕地成为另一座大厦的基地。那有着古朴情调的平房消失了,还有那一排我企望形成一片浓郁绿云的柳树也消失了。那天我站在楼上,发现对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片被砍伐了的柳树,白色的伤口分外夺目,而它们的枝条分明已经柔软了,毕竞春天近了。
平房消失了。柳树消失了。原本开阔的视野不久就被一座钢筋水泥建筑的大厦所遮挡。工地传来彻夜不息的打夯声。室内不得安宁,我便到图书馆寻清静去。
在读书气氛颇浓的社科阅览室,我被沙汀先生的《睢水十年》吸引住了。文中主要记叙一九三九年沙汀由延安返回四川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连绵的战火、生活的困窘并没有使他们丧失对文学的信心。文中还提到了许多现当代文学中的知名人物,这些人大多已经作古。这样质朴亲切的叙述风格和文中所提到的那些已故的文学大师,不知怎的忽然让我想起已故的林予[2]老师以及珍藏于我手中的他生前的几册藏书。
大约是前年,得知林予老师患了癌症,去年春天,就传来了他病情加重的消息。有一天在街上碰见小黑,她告知刚带女儿去医院看过林予老师。“消瘦得特别厉害,身体已经开始浮肿了。”小黑这样对我说。我心下戚然。我记忆当中的林予,是一个和善的神态怡然的长者,他宽厚的笑容和温和的话语给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在是否探望林予老师的问题上,我矛盾了很久。是记住一个人生命旺盛时期的自然神态呢,还是记住一个人垂死前的非人的表情?我选择了前者。我更愿意记住一个人正常生活时的影子,那么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平静故去的。
林予老师去世后不久,冬天便来到了。我和左泓去看望林予的夫人赵润华老师。我们在江边下了车,沿着江岸的斯大林公园朝前走。那天气压很低,松花江还未完全封冻,黑褐色的树木披着密密实实的白霜,这高傲的延伸着的树挂使我们恍若走进一座充满哀悼气息的灵堂。没有四壁的灵堂,灵魂可以直接面对苍天、树影、朔风,想必灵魂也是自由的吧。
林予老师的遗像悬挂在书柜上。那正是我记忆当中的他,和善亲切、淡泊宁静。赵润华老师明显消瘦了,头上也有了白发。她拿出一捆书让我挑选一下,书是林予老师生前的藏书。我从中选择了几册:《黑龙江农事》《中国的垦殖》《苏联的远东地区》《垦殖学》等。其中的《垦殖学》是商务印书馆于民国二十四年出版的,扉页上有林予老师的签名以及购书日期——一九六二年东安市场。一九六二年,我还没有出生,而林予老师已经买到这本书为记述垦荒生活做准备了。
当我把这几册书提回居室,一本本地翻阅它们的时候,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在《垦殖学》的插页中,林予老师在割稻器、施肥器、三段空心压土器的图形下面都用红笔画上了标记。让人想到他不是去当作家,而是一心一意要做个荷锄种谷的农人。书页里透出一股植物生长的气息,可以想见林予老师对待工作有多认真和严肃。这是一个文学前辈留给后人的最大遗产。
岁月的浮尘使那几册书纸页泛黄,时间多么无情,它销蚀了一个人的激情、爱情、亲情和才华。如果上天因为给予了人的生命而要收回人的生命的话,那么上天收回的只是人的凡身躯壳,上天收不走人的精神成就。
从图书馆出来,听着建筑工地单调的打夯声,我又一次想起了初冬松花江岸那些美丽的树挂。如果是雨落在树上,树就会垂泪。而如果是霜雪落在树上,树就仿佛拥有了无数颗雪亮的白牙。能让人看见白牙,那树必定是灿烂地笑着。如果善良的人果真去了另一个世界,林予老师,您一定就会在另一个世界。现在又是哈尔滨开花的时令了,另一个世界也开花了吗?
(选自2016年出版的迟子建散文集《云烟过客》)
注:【1】迟子建: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
【2】林予: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黑龙江分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