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非 攻
鲁 迅
墨子从鲁国走进宋国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棵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突然听见一个人大叫道:“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在一个农家歇下来,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墨子说:“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你们仍然要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
楚国的郢城,街道宽阔,房屋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走路的人,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墨子辗转借问,径奔公输般寓所。公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阿呀!墨翟!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的说,“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墨子沉静的说道:“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他,不能说是仁……”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的说,“我已经对楚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去见王就是。”墨子说。
墨子和公输般一起见楚王,楚王说公输般已经为他造了云梯,可以攻下宋。
“那可不一定能攻下宋,我可以和公输般拿木片来较量试试。”墨子说。
公输般和墨子拿木片斗了九个回合,公输般输了。楚王觉得有些扫兴,说:“我就不去攻宋罢。”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公输般留他吃饭。
墨子说:“今天要走,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公输般更加高兴起来。他问道:“我舟战有钩拒[注] , 你的义也有钩拒么?”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我用爱来钩,用恭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不一会,公输般手里拿着一只木鹊,交给墨子,说道:“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吧,”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公输般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选自《故事新编》,有删改)
【注】钩拒:一种武器,可以钩住敌人后退的船只,也可以挡住敌人前进的船只。
文本二:
基于一种新世界观之上的对于历史事件的审视,鲁迅并没有完全拘泥于历史,而是在尊重历史本质真实的前提下,着重开掘历史精神,以给予现实斗争的人们一种启示、一种借鉴和一种新的认识感受。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创作意图,鲁迅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中,调动丰富的手法,生动而又细腻地,历史而又现实地塑造了一个“中国的脊梁”式的古代英雄形象。
(摘编自崔军艺《浅析<非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