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坚勇
①“采桑子,采桑子,吃家饭,去远方”,那活泼泼的童音从一个遥远的时空向我走来。桑子就是桑甚,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大致都有过采桑子的经历。
②儿时采桑子是为了卖给社里的作坊去酿酒。那是一个饥饿年代,粮食比亲娘老子都宝贵,自然不敢暴殄天物而用于酿酒的。后来便只好用桑葚。桑葚酿出来的那劳什子有点酸兮兮的,稍许带点酒味,但就着一盘盐拌豆腐渣喝几口。在艰难岁月中,此中“快慰”,也算是奢侈的了。
③老屋后竹园里有一棵花桑,花桑只开花,不结果,但桑树花可以充饥。门前场边的一棵是果桑,是那种叶片只有铜钱大,俗称“钱儿桑”的那种。叶子小,桑葚当然也小,却结得多,每年麦收过后,那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也红了,母亲便对我说,采桑子吧,不采光了,乌鸦麻雀天天来作耗,场地上总是干净不了。
④采桑子总让我记起故乡的种种温馨,它的诱惑还在于自己可以大快朵颐,熟透了的桑葚丢进嘴里,轻轻一抿,那酸中带甜的滋味直钻到心里去。在那个季节里,乡下孩子的嘴唇整天都是浓墨重彩的——如果用一个词牌名形容,那就是“点绛唇”了。吃得多了,拉出来的粪便也带着别样的色泽,粪便施到地里,第二年便生出一株株小桑苗来。采光了桑子,桑葚的汁便印在门前的晒场上,一个个散漫的小圆点,如同印象派的作品一般,好久都不会褪去。在那两棵老桑树的浓荫下,我走过了童年的喜怒哀乐。
⑤可后来,为了度过那个饥饿年代,也为了让我和姐姐上学,母亲把那两棵老桑树卖给了农具社。记得掘树那天,正值仲夏季节,满树的桑葚红得令人伤感。农具社的汉子们用龙锯把树干大卸八块,吭哧吭哧地装上板车拖走了,只留下满地的枝条,上面缀满了热透的桑葚。可我却一颗也不忍心吃,心里酸酸的。
⑥失去了那两裸仪仗似的老桑树,我家的小茅屋显得更低矮也更孤单了。直到1968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时,才在老屋前后又栽了两排小桑苗。那时候,我和大多数所谓的“知识青年”一样,对前途没有多少幻想,认定此生不会再走出乡村的怀抱了,因此也就认定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农家生活。但那两排桑树才长到胳膊粗时,我就离开了老家。以后每次回去,只见那桑树每年都是一番风景,远远望去,郁郁葱葱的一片,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我内心暖暖的。我想,古人用“桑梓”来代表故乡,实在是很有意味的。有一次我回家,母亲特地采了两捧桑葚,红艳艳的装在青花盆子里给我吃。我说,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子那样吃得嘴唇乌漆墨黑的?母亲笑道:好吃哩,我这几年牙不行了,其他水果吃不动,就喜欢吃它。这是你栽的桑树哩,你长年不在家,有时我闲着无事,就呆看这桑树,看着看着,就仿佛儿子从远方走来了……我拿起一颗,默默地品咂起来,温暖再一次蔓延开来。
⑦我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其实很无奈,失意落寞的日子里,故乡的桑树便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中但这些年,家家都淡了栽丧的兴致,把热情投向果树,因为果树收效快,两三年便能见到回报。三年前我家老屋翻建时,为了拓展宅基,堂兄竟把当初我载的桑树全挖去了,他说,现在栽桑树没趣,我当然知道他所说的“没趣”是什么意思。渐渐地,精神的故乡在现实的世界里慢慢模糊……
⑧“采桑子,采桑子,吃家饭,去远方。”现在听起来,这几句童谣竟如谶语一般。我从故乡的老桑树下走出来,却要在一个陌生的水泥世界里走尽自己的人生。
(选自《唐朝的驿站》,有删改)
采光了桑子,桑葚的汁便印在门前的晒场上,一个个散漫的小圆点,如同印象派的作品一般,好久都不会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