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性作品要传达的是知识——在读者经验中曾经有过或没有过的知识。想像文学是在阐述一个经验本身——那是读者只能借着阅读才能拥有或分享的经验——如果成功了,就带给读者一种享受。阅读论说性作品,读者应该像只捕食的小鸟,经常保持警觉,随时准备伸出利爪。在阅读诗与小说时,相同的活动却有不同的表现方法。如果容许的话,我们可以说那是有点被动的活动。在阅读一个故事时,我们一定要让故事在我们身上活动。我们要让故事贯穿我们,做任何它想要做的事。我们一定得打开心灵,接纳它。
我们应该感激论说性的作品,哲学、科学、数学这些学科塑造出我们活着的真实世界,但我们也不能活在一个完全是这些东西的世界里,偶尔我们也要摆脱一下这些东西,到一个更深沉或更伟大的真实里。这是我们内在的真实世界,我们独特的世界观。阅读想像文学会使我们平时未曾接触的部分自我获得深深的满足。阅读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应该以形成某种深沉的经验为目标。
想像文学会尽量使用文字潜藏的多重字义,好让这些字特有的多元性增加文章的丰富性与渲染力。作者会用隐喻的方式让整本书整合起来,就像注重逻辑的作者会用文字将单一的意义说明清楚一样。多重含意的隐喻在字里行间所传达的讯息,有时比文字本身还要丰富。整首诗或故事所说的东西,不是语言或文字所能描述的。诗人马克·范多伦曾经说:“在诗与戏剧中,叙述是让人更模糊的一种媒介。”譬如,你根本就无法在一首抒情诗的任何文句中找到任何他想要“说明”的东西。然而就整首诗来看,所有字里行间的关联与彼此的互动,却又陈述了某种完全超越主旨的东西。
诗与故事能带给我们愉悦,同时也能教育我们,但这与科学及哲学教导我们的方式不同。论说性的作品不会提供我们新奇的经验。他们所指导的经验是我们已经有的或可以获得的。这也是为什么说论说性作品是教导我们基本的原理,而想像文学则藉由创造我们可以从中学习的经验,教导我们衍生的意义。为了从想像文学中学习,我们要从自己的经验中思考。
不要用适用于传递知识的、与真理一致的标准来批评小说。对一个好故事来说,所谓“真理”就是一种写实,一种内在可能性或一种神似的真实。那一定要像个故事,但用不着像在做研究或实验一样来形容生活的事实或社会的真相。许多世纪前,亚里士多德强调:“诗与政治对正确的标准是不一致的。”如果是解剖学、地理或历史作品,被当作是专门的论述,却出现技术上的错误,那就应该被批评。但将事实写错却不会影响到一本小说,只要它能自圆其说,将整体表现得活灵活现便行了。我们阅读小说时,我们想要的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只要确实可能在小说家笔下被创造,在经过我们内心重新创造的世界中发生,就够了。
根据我们的观察,一个故事的意义,存在于角色与事件之中。你要对他们很熟悉,才能厘清彼此的关系。以《战争与和平》为例,许多读者开始阅读这本小说时,都会被一堆出场的人物混淆了,尤其是那些名字听起来又陌生得不得了。他们很快便放弃了这本书,因为他们立刻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搞清楚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了。对任何大部头的小说阅读而言,都是如此。
我们不期望记住每一个名字,许多人不过是背景人物,好衬托出主角的行动而已。无论如何,当我们读完《战争与和平》或任何大部头的小说时,我们就知道谁是重要的人物,并且不会忘记。虽然托尔斯泰的作品是我们很多年前读的,但是皮埃尔、安德鲁、娜塔莎、玛丽公主、尼可拉斯——这些名字会立刻回到我们的记忆中。
不管发生了多少事件,我们也会很快就明白其中哪些才是重要的。一般来说,作者在这一点上都会帮上很多忙。他们并不希望读者错过主要的情节布局,所以他们从不同的角度来铺陈。但我们的重点是:就算一开始不太清楚,也不要焦虑。事实上,一开始本来就是不清楚的。故事就像我们的人生一样,在生命中,我们不可能期望了解每一件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或把一生全都看清楚。但是,当我们回顾过去时,我们便了解为什么了。所以,读者在阅读小说时,全部看完之后再回顾一下,就会了解事件的关联与活动的前后顺序了。所有这些都回到同一个重点:你一定要读完一本小说之后,才能谈你是否把这个故事读通了。
(选自莫提默·J·艾德勒、查尔斯·范多伦《如何阅读一本书》,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