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草[注]
巴金
敏,五年了,我没给你写过一个字。
然而今天在林那拿到你托他转给我的短笺。你的亲切的微笑浮现在我眼前,还是那么生动,就像你昨天才离开我似的。
傍晚,我离开林,匆匆赶回小镇。回到家里,半睡半醒地躺了好一会儿,直到一个小女孩清脆的声音从楼梯上送进来。
“黎伯伯,你的信来了!”孩子快乐地叫着。
她略带黑色的宽脸上闪耀着一对漆黑发亮的大眼珠,嘴带笑地张开,雪白的牙齿露在外面。她把信递给我后,小小的手伸起来指着她的浓黑头发,得意中略含一点羞惭,说:“你看,好不好?”
一只红缎子扎的大蝴蝶伏在她的乌亮头发上,映着灯光发出炫目的光彩。
“好看得很,”我称赞道,“哪个给你戴上的?”
“妈妈,”她笑了,“黎伯伯,你给我——”她抿着嘴笑,不再说下去。
“你说,黎伯伯给你做什么?”
“你给我讲个像还魂草那样好听的故事啊!”
“你还想听得哭起来吗?”我笑说。敏,你该记得还魂草的故事,这是我们敬爱的一个年长朋友根据传说改编的。我第一次听到它时,还同你住在一起。我们被感动得许久说不出话,默默地互相注视。这个情景我至今还不能忘记。
敏,你的短笺我反复诵读。在你忙碌的生活中,还时时在打听我的消息。可是我却像石人一样地沉默了。我为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我预备写一封信,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情形,应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
我的书桌就放在窗前,窗上玻璃被炸弹全震破了,现在补上了几块,也留着几个空洞。只要起一阵风,大股的尘土就会灌进房里来。你看,我们就是在灰尘中生活着的。
昨天早晨,我又被利莎喜悦的声音唤醒了,秦家凤也来了。两个女孩年轻的笑脸灿烂地发亮,把我从充满阴郁气氛的世界中救出来了。她们表情有点相似,只是利莎多一点稚气,秦家凤略带一点沉静的大人气。此外,纯洁、善良、友爱等等,两张脸上都有,而且同样充满朝气,好像早晨刚刚开放的花朵。
利莎望着我,央求说:“黎伯伯,给我们讲个故事罢。”她又看看秦家凤说:“秦姐姐,你不是来听黎伯伯讲故事吗?”
我在利莎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就你一个人花样多。”
“黎伯伯,不是她一个人,我也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秦家凤忙解释道。她亲密地看看利莎。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还魂草的故事。故事里不是也有两个这样年纪的孩子么?他们不也是这样亲密地过着日子么?
起初她们听我讲两个孩子的友情,还以为我在拿她们开玩笑,后来跟着我的叙述她们看见两个孩子长成了,两颗热烈的心连结在一起,用同样的脚步,四处去找寻那个普照万物、永不熄灭的明灯。……她们的笑容没有了,利莎的手被捏在秦家凤的手里。
我继续讲下去: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在黑暗的荒山中,两人中的一个跌在岩石上受了重伤。另一个人用尽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那时据说有这样一种还魂草,要用活人的热血培养,才会长成粗大的叶子,可以用来救人。这个人找到了,他每天早晚用自己的血来浇这棵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还魂草的故事已经加进了我的感情,我随讲随编,给故事换了一个乐观的结局。我看见两张年轻的脸上都笼罩着明澈无比的微笑,一股热气进了我的心中,我全身都感到了温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敏,这封信对你是一个意外,对我更是。我静静地坐在书桌前,血像一层雾在我的想象中升上来。我无处逃避。
炸弹在小镇上空刷刷落下时,我和利莎一家人正在川康银行的防空洞里。飞机盘旋声,炸弹下落声,然后便是震撼山岳似的霹雳巨响。举目四顾,眼前只有黑暗。我听见利莎担心地自言自语:
“秦姐姐不晓得躲在哪儿?”
“她们一定在城里躲防空洞的。”我安慰她。利莎默默地捏住我的手,她的手在微微颤动。
听见解除警报,她脸上还挂着愁云,低声说:“黎伯伯,我们先到秦家去。”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银行,转眼便是横街,前面显得异常拥挤。街的右边高坡上,一排平屋变成了大堆瓦砾,人们就站在坡上挖掘。利莎丢了我的手疯狂地往前跑去。我跟着她跑。那里原先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现在树上只剩下几根光秃的空枝,树下连接地摊开两张草席,一只小小的带泥的腿静静地伸在外面。
席子旁边,秦家凤的父亲埋着头在那里痛哭。一切的疑惑都是多余的了。死吞食了那个垂着双辫的瓜子脸的小姑娘和那个瘦弱的中年妇人。利莎呜呜地哭起来。天色突然暗起来,太阳落到天外去了。我们走上野草丛生的土坡,利莎的哭声停止了。她弯下身子,拔起一棵叶子粗大颜色碧绿的草,捏在手里,出神凝视。
“黎伯伯,这是什么草?”
“这是野草,我叫不出名字。”
“我要带它回去,拿针刺出手指头的血来培养它。”她庄重自语道。
“这种野草?有什么用?”我惊奇地问。
“那么这不是还魂草了。”她失望地说。
“黎伯伯,你给我找一根还魂草来,我会培养它,要我流多少血,我都不怕。”
她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这个平时脸上永远带笑的孩子现在却有这么多的眼泪,我不能再开口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有删改)
[注]《还魂草》写于1941年,以抗战时期大后方重庆为背景,是作者根据自己的见闻创作的一篇书信体小说。小说共六封信,本文节选自第一封和第五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