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一小件
雷蒙德·卡佛
“他走了。”她说着,继续轻拍他的肩头。在他的抽泣声中,安能听见厨房里咖啡壶的嘶鸣。“好了,好了,”她轻柔地说,“霍华德,他走了。他走了, 现在我们必须适应这点。适应孤独。”
就在午夜之前,就在他们处理完了很多事情之后,电话又响起来。
“你接,”安说,“霍华德, 就是那个人,我知道。”他们正坐在厨桌旁,面前摆着咖啡。霍华德的杯子边上还有一小玻璃杯威士忌。
“喂,”他说,“是哪位?喂!喂!”电话断了。
“就是他,”她说,“那个混蛋。我真想杀了他。”
突然,她明白了过来:“我知道是谁一直打电话来了, 就是那个面包师。我在他那儿给斯科蒂订过一个生日蛋糕。他有咱们家的电话号码,一直打电话过来,为那个蛋糕骚扰咱们。那个面包师,那个混蛋。”
晴空,星斗满天。他们在面包房门前停下车。他们能看见里屋的亮光,有一个体积很大的男人系着围裙,在那片平静的白光里不时地进进出出。
“我们打烊了,”他说,“这可是大半夜。你们喝醉了, 还是怎么了?”
安向前一步,迈进从敞开的门漫出来的光亮里。
“对于一个面包师来说,你可是够聪明的。”安说,“霍华德, 他就是那个一直给咱们打电话的人。”她握紧拳头,愤怒地盯着他。在她的体内,正有一种至深的愤怒燃烧着。
“等会儿,”面包师说,“你想来取走你那个放了三天的蛋糕,是不是?夫人,我可不想和你吵架。我就收你半价。你要吗?”
“还说蛋糕!”她说。她知道自己能控制住正在体内沸腾的情绪。她很镇静。
“夫人,我在这地方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养家糊口。”面包师说着,“现在, 别闹事。”
他右手拿起一根擀面杖,开始一颠一颠地拍在左手的掌心上。“你是要那个蛋糕,还是不要?我得回去工作了。面包师得在晚上加班。”
“我知道面包师晚上加班,”安说,“他们晚上还打电话呢。你这个混蛋。”
面包师继续颠着擀面杖。他看了一眼霍华德,对他说:“小心点儿,小心点儿。”
“我儿子死了。”她冰冷而决绝地说,“他周一早晨被车撞了。我们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他走了。但是,当然了,你不可能想到这个,是不是?面包师不可能什么都知道,是不是,面包师先生?但他死了。他死了,你这个混蛋!”就如同愤怒突然爆发一样,愤怒同样突然消弱,让位给了别的东西,一种令人晕眩的反胃感。她斜靠在洒满了面粉的木桌子旁,手捂住脸, 哭起来,肩膀来回颤动。“这不公平,”她说,“这不, 不公平。”
霍华德的手放在她腰背上,看着面包师。“你真可耻,”霍华德对他说,“可耻!”
面包师把擀面杖放回到台子上,解开围裙,也扔到台子上。他看着他们,慢慢地摇头。
他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说:“请坐。”
安擦干眼睛,看着面包师。“我想过要杀了你, ”她说,“我想过要你死。”
“让我说说我有多抱歉吧。”面包师说着,把手伸到桌子上,翻过来,露出他的掌心。
“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我只能想象你们的感受。我不是个邪恶的人。我不认为自己是。”这个男人说,“我能问问你们, 你们是否能在心里原谅我呢?”
面包房里很热。霍华德从桌边站起来,脱下外衣, 也帮安脱下了外套。面包师看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找到杯子,从一台电动咖啡机里倒出咖啡。又在桌上放了一盒奶油和一碗糖。
“你们可能需要吃点儿东西,”面包师说,“我希望你们能吃点儿我的热面包圈。你们得吃东西,像这样的时候,吃是好事一小件。”
他给他们端上来刚出炉的热肉桂面包圈,又在桌上放了黄油和抹黄油的刀子,然后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他等着,一直等到他们都从浅盘子里拿起一个面包圈, 吃起来。
“吃点儿东西很好,”他看着他们说,“都吃光啊,想吃多少吃多少。全世界的面包圈都在我这儿呢。”
他们吃着面包圈,喝着咖啡。安突然觉得很饿,面包圈又热乎又香甜。她吃了三个, 让面包师很高兴。
面包师聊了起来,他们认真地听。虽然他们既疲惫又痛苦,他们还是听着面包师说的话。
他告诉他们自己这些年里无儿无女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讲起那些插在蛋糕顶上、象征新婚夫妇的小人。还有那些生日,光想想那些燃烧的蜡烛吧!他是个面包师,他很高兴自己不是个花匠。无论何时,面包的味道都比花要好闻。
“闻闻这个,”面包师说着,掰开一条黑面包,“这是口味比较重的面包,但口感丰富。”
他们闻了,面包师又让他们尝了尝,有糖蜜和粗糙的谷粒的味道。他们听着他说,他们吞下了黑面包。荧光灯下,亮得就像白昼一样。他们一直聊到了清晨,窗户高高地投下苍白的亮光, 他们还没打算离开。
(肖铁译, 有删改)
【注】雷蒙德·卡佛(1938~1988),美国小说家,小说界的“简约主义”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