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屋山桑 张国龙
赶场归来,少年米铁桥吃过了午饭,斜躺在竹椅上摇晃着蒲扇,思绪信马由缰:咋个才能说服爷爷让妹妹读初中?暑热催生倦意,他很想睡上一觉。瞥见爷爷编织了一大半的箩筐,立即弹起身,跑到院前的机井旁,拎起水桶从头到脚冲了个透心凉。力气回来了,手脚又恢复了一贯的麻利。卖箩筐,是家里主要的生财之道。
狗突然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米铁桥停下活计,探头看了看院子,大声问:“李花,是爷爷回来了吗?”
“哥哥,不是!”米李花懒懒地回答。她把着歪斜的院门,握着镰刀,背着硕大的背篓。
“李花,天热得很,你就别出去割草了,当心中暑。马上就收稻子了,牛有吃不完的谷草。”米铁桥高声提醒。
“爷爷赶场该回来了,肯定又渴又饿,我去偏崖子看看。”米李花推开院门,扭头轻声呼唤,“黑儿,你不想跟我一起去?”小狗立即冲出柴房,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跟在了米李花身后。
田埂外面那一排排黄瓜架上坠满了黄瓜,只需轻轻踮踮脚尖,米李花便信手采摘了大半背篓。迎接又渴又饿的爷爷回家,肯定不能空着手。不觉走到了罗大爷家的瓦屋前,罗大婆热辣辣地招呼:“李花,听说你考上老林中学了?祝贺你啊!马上就是初中生了,一个女娃娃,爸爸妈妈都不在家,啥都得靠自己,还能考上老林中学,真是不简单!”
米李花嗯了一声,快速转移了话题,说:“罗大婆,我给你家摘了些黄瓜过来。”
米李花快步走向了罗大婆家屋后的山梁,驻足在高高的偏崖子前。
崖前的那棵老桑树枝繁叶茂,特别粗壮。桑树能长得如此高大确实罕见,没人说得清楚这棵老桑树究竟有多少年岁了。米李花站在老桑树巨大的浓荫里,盯着不远处那条蜿蜒在麻柳溪边的乡村大道,但始终不见爷爷的身影。她索性坐在草坪上,下意识地掏出了那张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小脸上渐渐浮现出隐隐约约的笑意。
付晓珍也考上了,她们是同班。付晓珍的爸妈也常年在外面打工,但是,他们每个月一定会按时邮寄钱和信回来,每年春节也一定会回家。付晓珍的爸爸经常说,读到哪,送到哪。只要读得进去,拆房子卖也支持。
爸爸妈妈外出打工,转眼就是一年半,一点儿音信也无。米李花长长地叹了口气,提醒自己别抱什么奢望。自从爸爸妈妈走后,她在这里等候了多少次,哪里记得清楚?起初,她号啕大哭,满山湾似乎都能听见。远远近近的沙梁、山峦、沟壑全都无动于衷,它们只顾着萌芽、吐绿,春华秋实。
日头已经滚落到石牛寨外了,整个山湾平静了下来。米李花小心翼翼收好录取通知书,蹲在山坡上麻利地割草。青草漫山遍野,割起来并不费力。脑子里轰鸣着争吵的声音:家里明摆着都这个样子了,你还真忍心继续读书?你这一走,圈里的猪由谁来照顾?谁给牛割草?爷爷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哥哥要代课,要参加自考,还要帮爷爷种庄稼、编织箩筐……哥哥说这书咋说都得读,他会想办法。她感觉爷爷是不肯支持的。“我们这样子的人家能吃饱穿暖就阿弥陀佛了”,这是爷爷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黑儿呼地一下冲向了偏崖子,在陡峭的羊肠小道上蹦跳。
米李花扭转身,看见爷爷那佝偻的身影缓缓地出现在老桑树下。
“爷爷,箩筐不好卖吧?”米李花递上了黄瓜,热辣辣地说,“你快吃吧,你肯定饿扁了。”
米李花背着满满一背篓青草,心里满满的,也暖暖的。只要有人回家,家里就有不一样的感觉,背负多少重量都感觉很轻松。
爷爷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松松垮垮,吃着黄瓜,眉头拧成了疙瘩,懒懒地说:“……前面的……还好卖……就剩下最后那个……打死个人呢就是卖不动……快散场了,有人过来问,少两角钱,我就卖了。挣几个血汗钱,哪有那么容易!”
“卖脱了就好,要是卖不脱,还得背回来,更不划算。”米李花欢天喜地。
“李花,你把背篓放下,爷爷帮你背回去。”爷爷转身接住了米李花的背篓,“爷爷吃了黄瓜,不饿也不渴了,有了力气。”
“不用不用不用,你走了几里路,还没吃中午饭。”米李花坚决拒绝,但拗不过爷爷,只好作罢。
山梁上突然响起了米铁桥洪亮的呼喊声:“噢呦,你们一起回来了!”米铁桥的声音里灌满了惊喜,他风一般跑下了山梁,不由分说接过了爷爷的背篓。爷爷没有拒绝,暮色没能遮住他脸上慢慢铺展开的笑意。
上弦月精巧地弯在高高的石牛寨上,像是谁精心描摹上去的。月辉照出了远远近近山梁们的轮廓,或刚健,或柔和,一定是神仙镂刻的杰作。蛙鸣响彻了整个山湾,稻子的香气和日渐稀薄的暑气丝丝缕缕……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