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原城
黄原城四周被连绵的群山包围。黄原河穿城而过,于几百里外注入黄河。黄原河上建有二桥,连接东西两岸。市中心的桥建于五十年代,叫老桥,桥面相当狭窄。黄原城以老桥为中心,形成了几个主要的区域。大桥以东统称东关,东关大桥头也是传统的出卖劳动力的市场。
当孙少平背着自己的破烂行李,恍惚地立在汽车站外面,愕然地看着这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一刹那间,便被庞大的城市震慑住了。
这就是我要开始生活的地方吗?你,身上带着十几块钱,背着一点烂被褥,你怎样才能生活下去呢?
孙少平发了一会愣怔,便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去。
到东关大桥头的时候,两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许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烂的人。他们身边都放着一卷像他一样可怜的行李……少平知道,他将像这些人一样,要在这里等待人来买他的力气,便自然地加入了这个杂乱的阵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和这些同行比起来,他除过皮肤还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没有什么异样。
天色暗下来,街上桥上的路灯亮了,大桥头的人群稀疏起来。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边上,严酷的现实横在这个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没有闯世的经验,又没有谋生的技能,仅仅凭着一股勇气就来到这个城市。今天是没有希望了!那么,再返回双水村吗?——回到他那另一种苦恼之中……可是,他怎么能回去呢?他想,他必须在这个城市里活下去……他晚上到什么地方住呢?他不愿意这么一副样子去找他的朋友,又舍不得住旅社。他走到桥中央,望着满河流泻的灯火,心乱如麻。他突然想起,父亲曾告诉过他,黄原城有他一个亲戚,住在北关的阳沟,有事可以去找他。要不要去找这位远亲呢?少平想,人生路不熟,得边走边打听,赶天明都不一定能找到……这时,他突然想起上回来黄原讲故事时认识的那位半生不熟的朋友贾冰,于是辗转找到了他家。
在贾冰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决定去阳沟了,带着贾冰送他的《牛虻》,少平边走边问,总算找到了他的亲戚——马顺。
马顺两口子刚起床。当少平说明他是谁的时候,没见过面的远门舅舅和妗子(【注】妗子:某些地方称舅母。)勉强承认了他这个外甥。
“你怎么赤手空拳跑出来了?”
“我的行李在另外一个地方放着,我想……”
少平话还没有说完,他妗子就对他舅恶狠狠地喊叫说:“还不快去担水!”
少平听声音知道她是向他发难。他于是立刻说&舅舅,让我去!”
孙少平一口气给他的亲戚担了四回水——那口大水瓮都快溢了。
马顺两口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舅对他说&我一下子想起来了,我们大队书记家正在箍窑,我引你去一下,看他们要不要。你会什么?”
“什么也不会,只能当小工。”
“噢……我记得前两年老家谁来说过,你不是在村里教书吗?小工活都是背石头,你能撑架住?”
“你不要给人家说我教过书……”
“那好吧,咱现在就走。”
少平以一块五的价格获得了他的“工作”,解决了最迫切的住宿问题,他内心洋溢着欢乐。吃过中午饭,少平就上了工。他当然干最重的活——从打石场往半山坡箍窑的地方背石头。一百多斤的大石块,从那坡道爬上去,人简直连腰也直不起来。三天下来,他的脊背就被压烂了,两只手也肿胀起来,但庆幸的是,他没有被主家打发——他闯过了第一关!
晚上,他脊背疼得只能趴着睡,突然感觉有人在轻轻摇晃他的头。
他在睡眼朦胧中认出这是书记的老婆。
“你原来是干什么的?”书记老婆轻声问他。
“我……一直在家劳动。”少平吞吞吐吐地说。
书记的老婆摇摇头。
少平知道瞒不过这位夜访的女主人了,“我原来在村里教书……”
书记的老婆半天没有言传。后来她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出乎少平意料的是,他不仅没有被打发走,而且还换了个“好工种”——钻炮眼。半月以后,孙少平适应了他的新生活。
黄土高原第一场连绵的春雨来临了。雨天不能出工,少平睡足后,到街上买一身外衣——他的衣服已经快不能见人了。当他从街上回到那个敞口子窑后,便把被子旁的包打开,将新买的衣服放进去。这时候,他才发现了包里装着的《牛虻》——半月来,他已经忘了这本书,甚至忘了他自己是个识字人呢!好,雨天不出工,他现在正好能看这本书了。
他内心立刻感到一种颤栗般的激动!
他很快倒在自己的一堆烂被子里,匆忙地打开了那本书,竟忍不住念出了声:“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
(选自路遥《平凡的世界》,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