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仙
高沧海
我的第一颗乳牙掉了,妈妈把它埋在苍耳的身边,正在一株大叶杨下。妈妈说,树叶飘落,苍苍子披上金甲远行时,牙仙就可以坐到灰兔子温暖的背上,也可以躺在咕咕鸟翅膀的羽翎里,告别已经长大的小孩,去她们自己的国度。在漫长的日子里,她们喜欢在云朵上为想念的人种花。
我仰脸看头顶的蓝天,一位牙仙曾经跟我如此之近,我竟然没有亲自拜访过她。
奶奶挥手打了我的头一掌,我撒腿而逃。大叶杨的树冠繁茂密实,向南的叶子因风翻卷而发出白光,叶脉像原野上流淌的小河,不停地向南走,就会到达牙仙的老家。我摸着被奶奶粗暴打疼的头,牙仙可能永远没光顾过奶奶小木屋冬天里的炭火,流浪的人在门口伫立许久叹着气离去;牙仙应该也没去过奶奶的瓜园歇过脚,奶奶曾恶狠狠地咒骂端午夜挑着南瓜灯唱着歌沿街而行的小男孩,她说她的园子里七年前曾丢了一个会发出叮咚声的大南瓜。而小男孩,今年才刚刚五岁。奶奶六十岁多一点点时,她的牙齿就已经落光。
奶奶从摇着招魂幡走街串巷的巫婆神汉那里求来长生之术:某时某刻刺破一个小女孩清澈的手指,那些莫名其妙的药沫还有咒语就会复活,半个时辰奶奶的病就去一半,再一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初。奶奶的钢针准备好了,神秘而奇怪的器皿也准备好了,像个讲道情的渔鼓。
奶奶挑了个吉日良辰来找我,妈妈无比坚定地拒绝了,她说人各有命,怎可强求。妈妈伸出手,她说她比小孩子更适合借命给奶奶,而且她的命更有力量更耐长久。
妈妈一直告诉我,遇到奶奶,就爬到那棵高高的大叶杨树上去,用力向上,用力向上,牙仙会唱起歌来,不让我因为困倦而跌落树下。我曾经坐在树杈上,看到月亮升上来,云朵像鱼群游过。
奶奶生了六个儿子,而我们家有五个女孩,奶奶一直不喜欢女孩。
爷爷去世后,按照当时的老传统,我爸爸比奶奶更有资格坐在八仙桌上首独揽一方,他两腿叉开,手里端着盛得冒尖的黑瓷大碗,鸟瞰饭桌,像一个山大王。慑于她儿子的威严,奶奶收敛了许多。
家里来了一位爸爸的客人,他们欢呼拥抱,又流泪,像多年重逢的兄弟,爸爸让我们喊陈叔叔。
陈叔叔穿一件白底灰色细方格衬衫,他干净的面容,平和的话语,总让我想起一壶清茶。住了一晚后,像他来时那样,他带着笑容离开。爸爸说,这一次回来,隔了十年,下一次再见,我们要等多久?
陈叔叔说,也许很久很久,也许永不再见。
爸爸把我带到陈叔叔面前,他说,让小五喊你一声爸爸吧,以后见与不见,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我爸爸说,对不起,小五,瞒了你这么久。
十年前,离家多日的我爸爸一手提包,一手抱一个婴儿归来。通往我家的从西到东窄窄长长的青石路上,人们不断地涌入跟在我爸爸身后起起伏伏的人群中。夕阳西下,爸爸踩着他们的影子,有铁匠金色而沉默的烟斗,火烧店老板腰上发呆的青龙,爸爸还踩着了榨菜铺年轻老板娘新穿上的绿绸裙子,还有不知是谁跌了一跤发出的惊蛰般清脆的哎呀声。爸爸进了门,那些五彩斑斓的影子就贴在了西墙上,粘在门板上。
妈妈接过怀中的婴儿,爸爸说,是个女孩。
妈妈说,如果爸爸嫌弃她前边生了四个女儿,他就不会再送来一个女婴,从这一点来看,爸爸是有多爱我们。妈妈收藏着一条带有白色鹿的小毯子,妈妈展开给我看,她说小毯子包裹来的小女婴,就是你——我们家里的小五儿。
陈叔叔是我的亲生父亲,年轻的母亲因为我的出生而意外身亡。极度悲痛中的父亲根本无力顾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我爸爸说,他有四个女儿,无妨再添一个,那就是五朵花,五福临门。
陈叔叔一个人走了,他说他会好好活着,为了想念。
我想起牙仙,牙仙在云朵上种花,也是为了想念。
奶奶在睡了一个长长的下午觉起身时,我正在她窗前掐她的晚饭花,我撒腿而逃,却被奶奶一把揪住,我刚要挣扎,奶奶捋了一把花,放在我手里,她说,妞妞喜欢就尽管过来摘。她说她刚刚想起来,这些花本来就是为女孩子们种的,她竟然忘记了好多年,好在终于记起,当年她也是个芝兰一样的小女子啊。奶奶还要教我用晚饭花来染指甲,用蝴蝶花做胭脂腮红。
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如今已经改建为城市公园,在一个围了白色小栅栏,种了粉黛草的地方,妈妈很肯定地说,当年就是在这里,我们送别了牙仙。
我说,妈妈,不知不觉,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呀,感谢妈妈当年赠我牙仙,使我快乐无忧伤。
妈妈现在已经很老了,她坐在轮椅上,当她努力听清楚我说的话,她笑得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