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青
冯骥才
西门外有一个岔道口是块三角地,这块地迎前那个尖儿,太小太短,没法用,没人要。住在 三角地上的老蔡家动了脑子,拿它盖了一间很小的砖瓦屋,开一个小杂货铺。有人便给这小杂货 铺起个好听的名字,叫万年青。老蔡家也喜欢这店名,求人刻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店门口的墙上。
老蔡家与这里的人家都是几辈子的交情。这种交情最金贵的地方是彼此“信得过”。老蔡家 有个规矩,从早上日出,到下晌日落,一年到头,刨去过年,无论嘛时候,店门都是开着的,决 不叫乡亲们吃闭门羹。现在万年青的店主是蔡得胜,他是个死性子 , 祖上立的规矩,他守得更严 更死。这可是了不得的!
虽然老蔡家没出过状元,更没有当朝一品,可是就凭这天下独有的店规家规,一样叫人敬佩, 脸上有光。老蔡走在街上,邻人都先跟他招呼。
一天,老蔡遇到挠头的事。他的堂兄在唐山挖煤砸断了腿,他必得去一趟看看,可是铺子就 没人照看了。这怎么办?正这时候,发小马得贵说他一个远亲在北洋大学堂念书,名叫金子美, 现在放暑假,舍不得花钱回家,便待在学堂没走,不如请来帮忙。他人挺规矩,在天津卫这里别 人全不认识,关系单纯。
老蔡把金子美约来一见,戴副眼镜, 目光实诚,说话不多,看上去叫人放心。寻思一天后,便把万年青交给他了。说好五天, 日出开门, 日落关门,诚心待客,收钱记账。老蔡家的店铺虽 小,规矩挺多,连掸尘土的鸡毛掸子用完了放在哪儿都有一定的规矩,金子美脑袋像是玻璃的, 放进什么都清清楚楚。老蔡交代完,又叮嘱一句:“记着一定守在铺子里,千万别离身。”这北洋大学堂的大学生笑道:“离开这儿,我能去哪儿?除去念书,我什么事也没有。放心吧! ” 老蔡咧嘴一笑,把万年青放在他手里了。
虽然金子美没当过伙计。但人聪明,干什么都行。一天生,两天熟,干了两天,万年青这点 事就全明白了。他每天刚天亮就从学堂赶到万年青,开了地锁,卸下门板,把各类货品里里外外 归置好,掸尘净扫,一切遵从老蔡的交代。从早到晚一直盯在铺里,从容有序,没出半点偏差。 一连三天,没出意外,一切相安无事。
转天一早刚到了万年青,一位同室学友找来说,从租界来了一个洋人,喜欢摄影,来拍他们的学堂。这洋人说他不能只拍场景,还要有人。这时放暑假了,学堂里没几个人,就来拉他。金 子美说店主交代他这铺子白天不能关门,不能叫老主顾吃闭门羹。学友笑了,说:“谁这么死性 子 , 你关门了,人家不会到别的地方去买? ”他见金子美还在犹豫,便说:“你关了一会儿门怕什 么,他也不会知道。 ”子美觉得也有道理,就关上门,去了学堂。
直到日头偏西,金子美才往回赶,当他走到街口,面对着关着门黑乎乎的店铺,一时竟没有 认出来,以为走错了路。待走近了,认出这闭门的小店就是万年青,心里有点愧疚。他辜负了人 家老蔡。在点货结账时,由于一整天没开门,一个铜钱的收入也没有,这不亏了人家老蔡了吗?他便按照前三天每日售货的钱数,从铺子里取出价钱相当的货品,充当当日的售出;再从自己腰 包里拿出相当货价的钱,放在钱匣子里。这样一来,便觉得心安了。
再过一天,老蔡回来了,金子美向他交代了一连五日小店铺的种种状况,报了太平,然后拿 出账目和钱匣子,钱货两清。老蔡原先还有些莫名的担心,这一听一看,咧开嘴巴子笑了。给子 美高高付了几天的工酬。子美说:“这么多钱都够回家一趟了。 ”
这事便结了,可是还没结。
一天,金子美在学堂忽接到老蔡找人送来的信儿,约他后晌去万年青。子美去了,老蔡弄几 个菜半斤酒摆在桌上,没别的事,只为对子美先前帮忙,以酒相谢。老蔡没酒量,子美不会喝, 很快都上了头。老蔡说:“我真的挺喜欢你。像你这种实诚人,打灯都没法找。我虽然帮不了你 嘛忙,我这个铺子就是你的,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就来拿!随你拿! ”
子美为了表示自己人好,心里一激动,便把他照看铺子时,由于学堂有事关了门,事后怕亏 了老蔡而掏钱补款的事说了出来。他认为老蔡会更觉得他好。谁想到老蔡听了,脸上的笑意登时 没了,酒意也没了,直眉瞪眼看着他。好像他把老蔡的铺子一把火烧了。
“您这是怎么了? ”他问。
“你关了多长时间的门? ”老蔡问,神气挺凶。“从早上。我回来的时候……快天黑了。”“整 整一天?一直上着门板? ”“上了呀,我哪敢关门就走。 ”
静了一会儿。忽然老蔡朝他大叫起来:“你算把我毁了!我祖上三代,一百年没叫人吃过闭门 羹!这门叫你关上了,还瞒着我,我说这些天老街坊见了我神气不对。你坑了我,还坑了我祖宗! 你——给我走! ”老蔡指着门,他从肺管子里呼出的气冲在子美脸上。
子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讶莫解,但老蔡的愤怒与绝望,使他也无法再开口。老蔡的眼 珠子瞪出了眼白,指着门的手剧烈地抖。他慌忙退身出来,走掉。
这事没人知道,自然也没人说,但奇怪的是,从此之后这一带人再也没人说老蔡家的那个“ 家 规 ”了,万年青这块牌子变得平平常常了,原先老蔡身上那有点神奇的光也不见了。
一年后,人说老蔡得了病,治不好,躺在家里开不了店,杂货铺常常上着门板,万年青不像 先前了!过了年,儿子把他接到北京治病,铺子里的东西渐渐折腾出去了,小砖房空了,闲置一久, 屋顶生满野草,像个野庙荒屋。那块“万年青 ”的店牌也不知道嘛时候没的。再过多半年,老蔡 的儿子回来一趟,把这小屋盘给了一个杨柳青人,开一个早点铺,炸油条,烙白面饼,大碗豆浆, 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就像江山社稷改朝换代又一番景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