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地 猎 狍
梁晓声
当年我是知青,在一师一团,地处最北边陲。鄂伦春族猎人常经过我们连,冬季上山,春季下山。连里的老职工、老战士,向鄂伦春族学习,成为出色猎人的不少。
北大荒的野生动物中,野雉多,狍子也多。所以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雉飞到饭锅里”的夸张说法。
狍天生就是那种反应不够灵敏的动物,故人们叫它们“傻狍子”。人如觉得别人傻,在当地会这么说:“瞧他吧,傻狍子似的。”
狍的确傻。可再傻,它见了人还能不跑吗?当然也跑。但它没跑出去多远,就会站住,还会扭头望望,仿佛在想——我跑个什么劲儿呢,那人不一定打算伤害我吧?往往就在它望着人发愣之际,猎枪响了……狍真的很傻,很少见那么傻的野生动物。
一辆汽车在公路或山路上开着,而一只狍要过路。 车灯照住狍,狍就站在路中央不动了。它似乎想弄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亮的光会照住它?司机一提速,狍被撞死了。
我在北大荒当知青的六年间,每年都听说汽车撞死狍的事。不但汽车撞死过狍,而且连拖拉机也撞死过狍。 当年,团里有一批“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即使挂到最高挡的5挡,又能快到哪儿去呢?但架不住傻狍子愣是站在灯光中不跑啊。
狍的样子其实一点儿都不傻,长得还很秀气。狍的耳朵比鹿长一些,眼睛比鹿的眼睛还大。公狍也生角,却不会长到鹿角那么高,也不会分出鹿角那么多的叉儿,一般只分两个叉儿。 狍不会碎步跑,只会奔跃,但绝不会像鹿奔跑得那么快,也不会像鹿跃得那么远。狍虽是野生动物,但又显然太缺乏“野外运动”的锻炼。
狍,傻在它那一双大眼睛。
狍的眼中,尤其母狍的眼中,总有那么一种犹犹豫豫、懵懂不知所措的意味。我这里将狍的眼神比作仿佛到了该论婚嫁的年龄,但仍然缺乏待人接物的经验,因而每每陷于窘状的大姑娘的眼神。这样的大姑娘从前是很有一些的,但现在不多了。狍发现了人,并不立即逃跑,而是引颈昂头,凝视着人。也许凝视几秒钟,也许凝视半分钟甚至一分钟之久。要看它在什么情况下发现了人以及什么样的人,人在干什么。 狍对老人、小孩儿和女人,戒心尤其不足。
我在连队当小学老师的两年,小学的校长是转业兵,姓魏,待我如亲兄弟。他是连队出色的猎手之一。冬季的一天,我随他进山打猎。我们在雪地上发现了两行狍的蹄印。他俯身仔细看了片刻,很有把握地说,肯定是一大一小。 我们循踪追去,果然看到一大一小两只狍。 体型小些的狍,在我们的追赶下显得格外灵巧。它分明是想把我们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雪深,人追不快,狍也跑不快。看那只大狍跑不动了,我们也终于追到猎枪的射程以内,魏校长的猎枪也举平瞄准了。那体型小些的狍,便用身体将大狍撞开,然后,它在大狍的身体前跑来跑去,使魏老师的猎枪无法瞄准大狍,连开了三枪也没击中。魏校长生气地说:“我的目标明明不在它身上,可它怎么偏偏想找死呢。”
傻狍毕竟斗不过好猎手。终于,它们被我们逼上了山顶,旁边是悬崖,它们无路可逃了。
在距离它们只有十几步远处,魏校长站住了,激动地说:“我本来只想打那只大的,这下,两只都别想活了。 回去时,我扛大的,你扛小的。”
他说罢,举枪瞄准。狍不像鹿或其他动物,它们被迫到绝处,并不自杀,相反,那时它们或目不转睛地望着猎人,或凝视枪口,一副从容就义的样子。 那种从容,简直没法细说。 那时它们的眼神,就像参加奥运会的体操选手,连出差池,遭到淘汰已成定局,厄运如此,只好听天由命。 某些运动员在那种情况下,目光不是也要望向记分牌吗?那是运动员显示最后自尊的意识本能。狍凝视枪口的眼神,似乎是要向人证明——它们虽是动物,被人叫作傻狍子,却可以死得如人一样有自尊,甚至比人死得还要有自尊。
悬崖边上,两只狍一前一后,身体贴着身体,体型小些的在前,体型大些的在后。 在前的分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子弹,眼神中有一种无悔的义不容辞的意味,似乎还有一种侥幸——或许猎人的枪里只剩一颗子弹呢!
它们的腹部都因刚才的奔逃而剧烈起伏。它们的头都高昂着,眼睛无比镇定地望着我们。体型小些的狍终于不望我们,将头转向大狍,仰望大狍。 大狍则俯下头,用自己的头亲昵地蹭对方的背和颈,接着,两只狍的脸偎在一起。
我心中顿生恻隐,正奇怪魏校长为什么还没开枪,向他瞥去,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将枪放下了。
他说:“它们不是一大一小,而是夫妻啊。”
我不知说什么好。
他又说:“看,我们以为是小狍的那一只,其实并不算小,它是公的。看出来没有? 那只母的怀孕了,所以显得大………”
我仍不知该怎么表态。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鄂伦春人不向怀孕的母兽开枪是有道理的。 看它们的眼睛,人在这种情况下打死它们,是要遭天谴的呀!”
魏校长说着,干脆将枪背在肩上。
后来,他盘腿坐在雪地上,吸着烟,望着两只狍。 我也盘腿坐下,陪他吸烟,陪他望着那两只狍。
我和魏校长在山林中追赶了三个多小时,魏校长可以易如反掌地射杀它们,甚至可以来个“串糖葫芦”,一枪击倒两只,但他决定不那样做了。
那一刻,夕阳橘红色的余晖漫上山头,将雪地染得像罩了红纱,两只狍在悬崖边相依相偎,身体紧贴着身体,眷眷情深,根本不理睬我们两个人的存在。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