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研究方法的“观念史 ”,是指从尽可能多的资料中追溯某一观念的性质及其历史作 用,对美学范畴研究的意义主要体现在视域的拓展及跨界的追思。
运用观念史追溯美学观念的发生,探讨观念向范畴的沉淀过程,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 需要利用各种文献、文物,在制源、哲源、人源等方面寻求突破性阐释。现代学科分类思 想指导下的中国古代研究,将中国传统学术撕裂为各种碎片。观念史视野下的美学范畴研 究,是以观念史之“针 ”,重新串联起这些碎片,从而寻求对中国美学精神的会通性理解。
以往对美学范畴的研究出于学科自律,对本学科之外的文献缺乏必要的关注。其实, 在文学艺术类文献之外,政治制度文献对美学范畴研究也有重要意义,应予以重视。江南 山水美的发现,导致晋宋以来山水文学的发达。赏、丽、清、远等范畴的兴起,也与山水 美的发现存在或隐或显的联系。江南山水之美为何会在中古时期被发现,这与晋宋时期实 施的侨寄法、占山格等政治制度有着内在联系。晋宋之交的士人对江南山水的寻访、占据、 开发活动,发展出对山水美的思考。加之受到玄风的影响,他们的山水之赏,侧重于对山 水之丽、清、远等的审美考量,从而推动这些范畴的审美生成。
文艺美学“怪 ”“奇 ”范畴的形成,除了追求新变的艺术规律使然,对之或包容或禁毁 的文艺政策亦发挥着潜在影响。唐代对怪奇文艺的包容政策,是唐代盛世心态的折射和反 映; 而唐代怪奇文艺则以雄奇怪伟的美学面貌,为颂扬唐代盛世奏出了至强音符。清代对 怪奇文艺的禁毁政策,反使怪奇文艺与官方意识形态进入角逐场,后者越是打击禁毁,越 是凸显前者的意义和价值;前者又屡屡借助怪奇的美学面貌,批评反击后者。诸如八大山 人“ 白眼向人 ”式的动物绘画,呈现的正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探讨中国美学范畴的生成, 不能忽视政治制度对之的潜在影响,推进范畴研究也有待于超越学科界限的会通视野。
从哲学范畴到美学范畴,是大多数范畴的衍化路径。“气 ”是中国哲学的核心范畴,至 魏晋时期进入文论领域。曹丕《典论·论文》提出“文以气为主 ”,与汉代占据主导地位的 “文以德为主 ”迥异,成为魏晋文学自觉的标志性命题。“气 ”取代“德 ”成为文学本质的主导因素,归因于“ 气 ”在哲学上的化生特性,它作为万物本源落实于文学层面,成为贯 穿文学活动的红线:天地元气化生人与万物,人与万物的同源共鸣催生文学创作动机并最 终决定作品的生命力。至南朝,刘勰、钟嵘等人重点探讨文学之“ 气 ”,使之成为中国美学 的核心范畴。
“味 ”由哲学范畴转化为美学范畴, 以建构“味 ”的精神性内涵为前提。在西方美学 中,味觉在柏拉图时代就被视为“非审美的感觉或低级的感觉 ”,因为它不是空间性的,不 适合于再现自然。与西方美学迥异,中国美学历来重视味觉体验。儒家以“味 ”象征“德 ”, 道家以“味 ”比拟“道 ”,使“味 ”由生理性感知转向对道德伦理以及抽象之道的体悟。儒 家“声亦如味 ”说基于声、味的同源性,从中和、质朴两个层面诠释音乐的政治伦理功能。 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文艺自觉观念的形成,音乐之味由比政、喻德转向指称音乐审美性; 文学之味由义理性的“义味 ”与审美性的“ 滋味 ”共存,转向大力论证后者。最终使“味 ” 在中古时期升格为中国体验美学的元范畴。
最后还应指出人源也是探讨美学范畴的重要方面。从品人到鉴艺, 中国美学范畴在不 同领域存在以人为核心的互文性。作为中古新兴的美学范畴,“风骨 ”形成受到魏晋人物品 评风骨理论的影响,呈现出从品人到鉴艺的发展过程,其中存在一定的互文性,是一以贯 之的核心 内涵。从汉代重视评判人物外形的骨相,到魏晋南北朝重视品鉴精神面貌的风韵 骨气,呈现出由外至内的审美转向,这正与当时盛行的形神之辨的时代主题相吻合。人物 品评风骨范畴侧重描述人物的精神风貌,风骨这一超形取神的特点,首先迁移到书论,形 成书法风骨论,指称书法笔力所含的超越于字形的气势;又由人物品评而至画论、文论, 指称所画对象刚健的精神风貌及文学作品的生命力,从而最终全面形成了美学风骨理论, 对中国美学产生深远影响。
从观念史的视野来看,这些中国美学范畴体现的美学精神,作为观念之网的“纽结 ”, 绵延不绝,潜在影响着当代中华美学的价值取向,是我们与西方美学对话、建构中国特色 当代美学的历史依据。
(摘编自陈玉强《运用观念史追溯美学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