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棉袄
孙犁
风把山坡上的荒草,吹得俯到地面上,砂石上。云并不厚,树叶子为昨夜的初霜的侵凌焦枯了,正一片片坠落。
我同小战士顾林从滚龙沟的大山顶上爬下来,再强登那峻峭的山顶时,身上发了暖,被逆风一吹,就觉得难以支持了。顾林在我眼前
我拉他赶紧下来,在那容易迷失的牧羊人的路上一步一步走下,在乱石中开拔着脚步。顾林害了两个月的疟疾,我们都还穿着单军服,谁知道只一两天天气就变得这样剧烈。
“身子一弱就到了这样!”他像是怨恨自己。但我从那发白的而又有些颤抖的薄嘴唇,便觉得他这久病的身子是不能支持的了,我希望到下一个村庄,暖暖身子。
风还是吹着,云,凌人的往下垂,我想要下雨了。
远远的在前面的高坡上出现一片白色的墙壁,我尽可能的加快了脚步,顾林也勉强跟着。这时远处山坡上已经有牧羊人的吆喝声,应是拦羊下山入圈的时分。
爬上那个小山庄的高坡,白墙壁上的一个小方窗就透出了灯火。我叫顾林坐在门前的一块方石上休息,自己上前打门。门很快开了,她用很流利的地方话回答说,这里只是一个小庄子,过往的军人有事都是找她家的,因为她的哥哥是自卫队的一个班长。随后她就踌躇了。今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哥哥还没回来。
她转眼看了下顾林,对我说:“他病得很严重吗?”
我说:“是。”
她把我让到她家里,一盏高座的油灯放在窗台上。浮在黑色油脂里的灯芯,挑着一个不停跳动的灯花
姑娘有十六岁,穿一件红色的棉袄,头发梳得很平,和人说话的时候眼睛便盯住人。我想,屋里要是没有那灯光和灶下的柴火的光,正在烧她一个人的晚饭。
我一时觉得我们在这里休息,有些不适当。但顾林躺在那只铺了一张破席子的炕上了。显然他已是精疲力尽了。我摸摸他的额头,又热到灼手的程度。
“你的病不会又犯了吧?”顾林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的牙齿的“得得”声,他又发起冷来。我有些发慌,我问那正在低头烧火的姑娘,是不是可以拿来盖一下,便跳起来,爬到炕上,嘴里一边说,她家是有两条棉被的,她才跳下来,临离开,对我蹙眉说:“一定是打摆子!”
她回去吹那因为潮湿而熄灭的木柴了。我坐在顾林的旁边,从门口向外望着那昏暗的天。我听见风还在刮,隔壁有一只驴子在叫。我想起顾林明天是不是能走
姑娘慢慢地对我讲起话来。炉膛里的火旺了,火光照得她脸发红,那件深红的棉袄,今年打摆子的人很多,并问我顾林的病用什么法子治过。她说有一个好方法,晚上睡觉放在身下,第二天用黄表纸卷起来,用火焚化便好了。她小时便害过这样的病,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治好的
夜晚静得很,顾林有时发出呻吟声,身体越缩拢小起来,我摸摸那条棉被,不只破烂,就脱下我上身的军服,只留下里面的一件衬衫
这时锅里的饭已煮好。姑娘盛了一碗米汤放在炕沿上,她看见我把军服盖上去,就沉吟着说:“那不抵事。”她又机灵地盯视着我。我只是干笑了一下,最下的一个,已经应手而开了。她后退一步,她便转身去断然的脱下来,我看见她的脸飞红了一下,自己退到角落里把内衣整理了一下,便又坐到灶前了
她身上只留了一件皱折的花条布的小衫。对这个举动,我来不及惊异。只是把那满留着姑娘体温的棉袄替顾林盖上,我只是觉得身边这女人的动作,服侍自己的妈妈和姐姐有过的。
我凝视着那暗红的棉袄,姑娘凝视着那炉膛里一燃一燃的余烬,一时,尽走过什么地方,哪里的妇女自卫队好。又问我什么时候妇女自卫队再一次检阅。一会我才知道,平山县妇女自卫队检阅的时候,打靶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