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给我一枝枪
茹志鹃
记得我第二次向营长要求一枝枪,是在那年的秋末冬初。我们部队过沂水,进入了鲁西南,村里没有树,听不见狗叫,屋上不冒烟,路上不见人。一进去,那个地区,就尽是这样的“村庄”。部队在这样的地区作战,要打仗,要行军,天还没透亮,我们进入了这样一个村庄宿营。营部住在一个从前我们的村干部家里。这一家好像没有男丁,只有一个两岁光景的孩子。房东是个大嫂,呆板着脸,是欢迎我们的,可是总不开口,我便和通信员商量:我们放倒头睡了,不吃东西不要紧,他还要工作呢!无论如何,得设法给他弄点吃的来。我们两个人商量来,除了找群众想办法外,没有第二个办法可想。于是就决定去找那位不露笑脸的房东大嫂。不用说,房里房外,屋前屋后,炕上那个孩子倒醒了,有气无力地哭着要娘,这又是我的任务了!于是我过去抱着她,哄着她,大嫂来了。她见我在哄孩子,好像有点高兴,她先向我借个手电筒。我把电筒交给她,同时迅速地提出了问题。她听了,不表示有,也不表示没有,只招手要我跟她走。
“大嫂,咱们上哪里?”我看她领我走出了大门。她也不回答,用嘴向村外呶了呶。反正这一带都是我们的部队,你家大哥呢!”山东人一般称女人的丈夫叫大爷、大哥,我想和她攀谈攀谈。
她没有回答,还是用嘴向村外呶了呶。这时,东方已经露白,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村边边上,问道:“他?……”
“牺牲了。”大嫂撮起三个指头,在我面前摇了摇说:“一起七个。”
“什么时候?”我这时才看见她腰上束了一条麻绳。她没有回答,只是走,走过一盘石碾旁边的时候,轻轻地用脚点了点碾旁的土地说:
“在这里,上铡刀铡的。”
我看见,这块土地的颜色是黑褐色的,那是血。血,你给我一枝枪吧!
“没有枪!”大嫂的脸仍是呆板的,好像总结似的说了一句,接着又喃喃地说:“咱们没有枪!没有,手榴弹也没有······”
她带我到一片被抢过、被践踏过的黄豆地里,我们打着手电筒,寻拣着掉落在地上的黄豆。拾了有两大把,放在锅里炒,大嫂一边炒,喷香,大嫂把它盛进我们的茶缸,满怀希望地看着娘,大嫂顿了顿,放在孩子手里,然后拿到堂屋里,他望着茶缸,久久地沉默着,他把那孩子抱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摆成了二列横队。他和孩子说着笑着,把豆子当作敌人,一二一”黄豆便一颗颗地走进了孩子的小嘴。孩子的嘴跟不上了,她的牙还不能同时咬两颗豆子呢!她吐出一颗带着口水的“敌人”捏在手里,然后集中力量对付嘴里那一颗。
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孩子的小嘴,竟是这样的柔嫩,软软的,就连那几颗小小的乳牙,都需要她全神贯注,用出了吃奶的力气。营长拿起“横队”前面的一颗大黄豆,突然,响起了空袭警报的号声。天拂晓了,能进屋的都进屋,不能进屋的马匹、物资,全部密密的插上树枝。
黄豆是黄豆,不是敌人。敌人,武装到牙齿的敌人,离我们只有三十里路,不!就在我们头顶上,有坦克、大炮,还有……铡刀。
营长听到号声,立即将孩子交给了我,把一颗已经“一二一”走出队来的豆子也交到我手上,将卜壳枪转到胸前,出去了。通讯员立即挎上枪,圆圆的小嘴,还在挪啊挪的扭动。她把豆子搬到左面牙上咬咬,最后又把它搬回到左面,于是全神贯注,才咔嚓一声咬开了。我闻见些些黄豆夹着奶花的香味••.•••敌机在上空盘旋,寻找着目标。
营长啊,亲爱的同志们,给我一枝枪吧!哪怕是一枝短枪也好,为了碾旁那黑褐色的土地,更为了这花似的小嘴,给我一枝枪吧!
(有删改)
文本二:
《百合花》是六千多字的短篇。故事很简单:向敌人进攻的我军前沿包扎所里发生一个小插曲。人物两个:主要人物,十九岁的团部通讯员;次要人物,这样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却反映了解放军的崇高品质(通过那位可爱可敬的通讯员),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通过那位在包扎所服务的少妇),《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风格。恕我借用前人评文惯用的词汇,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它的风格。
(选自茅盾《谈<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