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名进入古诗
彭程
一
在我个人的经验中,面对地图时,也总是古诗词最能够以生动的姿态呈现的时刻。
目光摩掌过一个个地名,旁边那些或大或小的圆圈或圆点,在幻觉中次第打开。①仿佛是岩溶地带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进入,却会发现溶洞宽阔,石笋奇诡,暗河幽深。而与这种感觉几乎同步,此时耳畔也总是会响起古诗词铿锵或婉转的音调,在眼前幻化成为一幅幅画面。
譬如此刻,目光所及之处,是甘肃武威。霍去病大破匈奴,为彰显大汉的“武功军威”而命名此地。不过在漫长岁月中,它更为人知的名字是凉州。凉州,地名二字中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入诗,更是漫溢出边地的荒凉,戍人的哀愁。“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白石黄沙古战场,边风吹冷旅人裳”……
献愁供恨,本来就是传统文人的拿手戏。但真实的生活并没有那样可怕,这里有迷人的边地风景:“山开地关结雄州,万派寒泉日夜流”;有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火热的生活:“市廛人语殊方杂,道路车声百货稠”。市场繁华,物品丰饶,交织着四面八方的口音,穿梭着不同民族的身影。
因为这些诗句,一个原本抽象单调的地名变得具体而生动,有了色彩、声音和气息。一行诗句便是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穿越时光的漫漫长廊,进入彼时的天空和大地,道路和庭院,欣赏四时风光,八方习俗。
如果一个地方是一只瓷器,诗词便是表面上闪亮的釉彩;是一株苍劲虬曲的古藤,诗词便是纷披摇曳的枝叶;是一个窗口,诗词便是自里向外望见的天光云影,四时变幻,任意舒卷。
二
向往某一个地方,反映出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情感维度和美学嗜好。②总有一些地方,最能够与处于某个生命时段的你,产生同频共振,时间和空间的“共谋”,孕育出了某一类文化的气质、精神的风度,而诗句,这时便扮演了有力的证人角色。
青春时代,梦想的栖息地是江南吴越。感官的筵席一场场排开,声音和色彩交融无间:“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以诗为舟楫,我划入了那一片湖面。在苇荡、乌柏和桑树之间,波光滟滟,莲叶田田。
时光悄然流逝。从某一时刻起,浪漫绮丽的少年轻愁遁隐了,内心开始向往北地的雄浑和寥廓,苍凉和悲怆。“为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清代黄仲则这两句诗,成为一种新的美学召唤。向北,向西,一种迥异的境界在面前展开,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
就这样,经由诗句的陶冶,一处地点便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客体,还内化为精神世界的某个元件;它又仿佛是一帖试纸,能够检测出灵魂中存在的元素。大千世界的复杂性,美的不同风格和范式,内化成为一幅经纬交织、花纹斑斓的彩色织锦。
三
古诗词中,不少地名寄寓了道德的力量,价值的指向,对作者是自勉自励,更向读者标举了立身处世的姿态。
暂且收拢目光,只向水边泽畔,寻觅有关的诗句。汨罗江,屈原于此怀石自沉。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只能赴身清流,以身殉国。“独余湘水上,千载闻离骚”。后世文人的景仰凭吊,也如同江水一样奔流不竭。
古诗词中,还时常借助自然形胜,提供一种启示。这样的地名,有关气度和胸怀,视野和境界。这一次,不妨将目光改换方向,自滔滔滚滚,移向莽莽苍苍。大山无语,峰峦悄然,把深沉的蕴涵,留给那些睿智的灵魂,来破译和解读。《题西林壁》是苏轼游览庐山的发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感性上升为智性,形象转化为哲理,倚仗的是深刻的功夫修为。
③当一些地名被再三引用,被反复言说,它就上升为一种意象,具备了符号的功能。金谷园是奢靡的狂欢,乌衣巷是繁华的落幕。首阳山,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于此隐居,喻示着操守高洁;烂柯山,樵夫看童子下棋,一局未终斧柄已烂,比况了沧桑巨变。
在这样的场合,对这些地名的理解程度,又直接取决于阅读者精神文化的蕴积。没有对母语的热爱,缺乏对历史和传统的沉浸,就难以窥见字面背后的精微和玄奥,难以感知到那些不尽之意,言外之旨。
四
古诗词是一棵大树,根系深扎在过去,纷披的枝叶却一直伸展到今天。
今天生活的每一种状态,人们情感的每一次波动,大自然的每一幅表情,都可以从丰富浩瀚的古代诗歌中,获得印证,找见共鸣,听到回声。
认识到这一点,便会从眼前望到遥远,自此刻看见过去。④今天和昨天之间,被一条无形而坚韧的纽带牢固地绾结。写字楼里两情相悦的青年男女,眼神里闪动的,分明是《诗经》里桑中淇上的炽热;机场海关入口处,送多年故交远赴域外,也难免会念及唐诗里的渭城相送。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古诗词以历时性的方式,展现了共时性的内容。一首首诗词,正是一个个的接引者,引领读者步入人生与社会的广阔庭院,在今与昔、恒常与变易的对话中,加深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理解。
仔细盯着地图上的一个个地名,时间久了,那些圆圈圆点就会幻化成一个个泉眼。想象一番,那些被以不同音调吟诵的诗句,岂不正仿佛泉水的汩汩滔滔之声?
泉水不竭地涌流,诗歌也一代代地传诵。吟唱着山河苍茫,岁月沧桑,生命浩荡。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