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丹论
清•侯方域
古天下有以绳墨之论,而挫英雄之志气者,如以荆轲为盗是也。况狃于成败之形,而不察于确然之数,以忠臣孝子不得已之深心苦行,不痛惜其不幸,而反以为罪,则何以后之国家者处仇敌之法也?
昔者燕太子丹遣荆轲入秦,刺始皇不中秦人来伐燕王喜斩丹头以献于秦国竟以灭。宋儒曰:“丹有罪,故书‘斩’”。呜呼,丹之心事可以告之于皇天后土而无憾矣!本意欲杀敌,不遂则死,已决绝于易水送轲之日矣。其书“斩”者,固其所笑而不受也。
然且何以罪丹乎?曰:“召衅也”。夫强秦之欲灭燕,岂待有衅哉?彼六国之见灭者,又坐何衅也?刺亦亡,不刺亦亡,三尺童子能辨之矣。即云幸而苟延焉,乃蜉蝣之朝夕也,尚不得为蟪蛄之晦朔也。有两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奋臂斗不胜而死,而论者顾以乞哀为智,以大呼奋臂为狂佻而搜虎之怒,则何其愚且谬也!
且太子丹之遣轲也,或筹之熟矣。秦之横行而不可御,乃天下惊魂震魄,自慑服于秦,非秦果能治天下也。斩竿一呼而天下瓦解,相去几时?秦既无德以入人,其势又非蟠结而不可动,设一旦其万乘之君死于匹夫之手,国有不内乱乎?天下豪杰因以知其不可畏,而太子丹者,且收合六国之余烬以西向而前,吾恐嬴氏之亡,不待沛公之入关矣。其以泄暴秦之威,而倡天下之义,莫此一击若也。他日张良之椎盖犹踵荆轲之剑而为之也,其不能成,则天也。
故荆轲之与聂政① , 不可同日语也。
宋人有见战国之世,圣人之道不明,先王之法不立,其公子养客而侠士轻生,故一切以儒者之论绳之。恶聂政之以私害公,而并及之于轲,恶原、尝、春申之属而并及于太子丹。
然则轲可为忠臣,丹可为孝子乎?曰:由今日论之,轲可为忠臣矣。而要之,其人则英雄而感恩者也,设其遇严仲子,未必不为之用也。若太子丹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选自《侯方域散文集》)
【注】①聂政:战国时的刺客。严仲子与相国侠累争权结怨,求他代为报仇。他入相府刺杀侠累,然后自杀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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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然且何以罪丹乎?曰:“召衅也”。
②而论者顾以乞哀为智,以大呼奋臂为狂佻而搜虎之怒,则何其愚且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