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节选)
路遥
少安吆着牛走近田二身边时,老汉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他怔了一会儿,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干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上走过来,招呼他说:“少安,你等一下……”
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此人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精明且强悍。金家三兄弟,老大金俊文,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老三金俊斌老实得快成了傻瓜。但因为有金俊武,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在村里谁也不受气。俊武对长辈很有礼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宽阔,私人交往中不计较一些小亏小损,而且像少安一样,从不欺负村里的弱者,因此在金、田两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里的强人中间,包括田福堂在内,俊武都有点不服气,但他比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少安。这后生和他一样,精明得谁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气,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把一队搞得比他二队还好。他尽管和少安关系不错,但两个人心里也常在撬劲:看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得好。一年下来,他往往都败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扯住牛缰绳站在公路边,等俊武从河道里上来。
“怎的,俊武哥?有啥事要给我说?”少安问金俊武。
“你不知道?”俊武看着他问。
少安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你姐夫让公社拉到咱村,在你家后面的工地上劳教着哩。昨天晚上,还拉在学校院子里批判了一通!”
少安脑子里“嗡”一声。“为啥?”
“听说是贩了几包老鼠……”
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他担起粪担说:“你快回家去看看!听说你姐引着两个娃娃也到你家里来了……”
少安脸上显出不在乎的样子。“算个屁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你先忙去吧。”
金俊武点点头,担着粪走了。
少安匆匆地把牛吆到饲养室,折转身就向家里赶去。
孙少安不愿意在金俊武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这个强人笑话他。但他现在内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灾难性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发生的又并不是一件小事。姐夫不仅使一家人蒙受耻辱,而且他家的生活越烂包,他这里的家庭也就要烂包的更快些——因为他和父亲绝对不可能丢开姐姐和两个孩子不管。他更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家人都指靠他来解决。他一路往家里走,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
是的,这是公社出面搞的事;如果是本村,他就会立即去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穿插,先找俊山叔,再找金俊武,然后找二爸,最后找田福堂……当然,还有许多人。而且他还不会都直接出面,各种交错制约的力量,就可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在双水村,他还是有些能耐的。
可姐夫是罐子村的,而这事又是公社搞的,和双水村没一点关系。他现在的能力看来无法解决这事。
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可公社里那些领导,他也没有什么交情啊……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奶,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像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性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便撩起围裙揩干脸上的泪痕。
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肩上,又出声哭起来了。
少安安慰她说:“姐姐,你不要急躁,事情总有我哩!你看你眼睛都肿了。千万不敢伤身子,你还要拉扯猫蛋和狗蛋……那两个娃娃哩?”
“叫少平引到外面去……”兰香说道。
这阵儿,少安他奶坐在后炕头上,张开没牙的嘴只顾笑着。
少安从一个毛巾缝成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包从米家镇买来的蛋糕,拿出来放在奶奶的被子旁。他从里面捡了一块软点的,递到奶奶手里,说:“奶奶,你吃这!软的,能咬动哩!”老祖母接过这块蛋糕,指着旁边其余的,说:“叫猫蛋狗蛋吃……”
少安看家里人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就一个人从窑里出来,转到了院畔上。到现在,他对姐夫的事,心里还是没有一点主意。
唉,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能有多少本事呢!他急躁地在院畔上走来走去。
他看见,院子东头那棵碗口粗的杏树,已经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这树是他们家搬到这里时栽下的。往年,收麦的时候,总能在这棵树上摘一两筐金黄的甜杏子。除过一家人大饱一顿口福外,好心的母亲还要给村里一些人家的娃娃分一点。但这两年不行了,他的两个馋嘴小外甥早早就侵害完了。少安十分疼爱两个活泼的外甥,因为姐夫无能,他对这两个孩子担当着责任。他想,就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他也要把姐夫的事有个平和的解决……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