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梦人
加西亚·马尔克斯
上午九点,我们正在哈瓦那·里维埃拉酒店的露台上享用早餐,烈日下,海水突然掀起一个巨浪,把沿着海堤大道行驶的和停在人行道上的几辆汽车抛到半空中,其中一辆嵌进了酒店的侧墙。整个上午谁也无暇顾及嵌入酒店侧墙的那辆车,大家都以为它原先是停在人行道上的。但当起重机把车从墙洞里取出来时,人们发现驾驶座上有一具系着安全带的女性尸体。这野蛮的一击使她粉身碎骨,面容已无法辨认,靴子撕裂了,衣服也成了碎片,手上戴着一枚镶着绿宝石眼睛的蛇形金戒指。警察证实,她是新任葡萄牙大使的管家。
①这是一个关键的信息,因为我担心那是一位我难以忘怀的故人,虽然我一直都不知晓她的真实姓名。她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同样的戒指,在那个时代很不寻常。认识她是在三十四年前的维也纳,她大约三十岁,保养得不好,应该不曾美丽过,就已提前开始衰老。不过她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同时也非常可怕。
她从没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姓名,我们总是称呼她:弗劳·弗里达。刚一认识,我就冒冒失失地问她,她是如何立足并发迹的。她掷地有声地回答:
“我受雇做梦。”
事实上这的确是她唯一的职业。从她牙牙学语开始,就在家庭中养成了良好的习惯,每天在早餐前讲述自己的梦,这时候能回忆起的内容保存着最纯粹的预见性。七岁时,她梦见一个弟弟被激流冲走。全然出于迷信,母亲禁止那个孩子在小溪里游泳,虽然那是他最喜欢做的事。但是弗劳·弗里达对于解梦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体系。
“这个梦的含义,”她说,“不是说他会溺水而亡,而是说他不应该吃甜食。”
这似乎只能解释为她不怀好意,因为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离开了周末甜点,简直活不下去。然而他们的母亲已经对女儿的预言天赋深信不疑,一丝不苟地遵照这一警告执行。但是某天她一个疏忽,那孩子在偷吃一颗糖球时噎住了,谁也无力回天。
②弗劳·弗里达从没想过这项天赋可以作为职业,直到在维也纳残酷的严冬,生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敲了遇到的第一栋想要住在里面的房子的门求职。被问到会做什么时,她实话实说:“做梦。”只消几句简单的解释,这家的主妇就接纳了她,唯一的要求是她得通过解梦为全家预测每日运程。
她做得很好,而且做了很多年,尤其是在战争期间,那时现实比噩梦更可怕。早餐时间,只有她才能决定每个人当天该做什么,怎么做,直到最后她的预言成为这栋房子里唯一的权威。她对这个家庭的统治是绝对的:哪怕最细微的叹息都出自她的命令。
一天晚上,在小餐馆里,大家都在开怀畅饮,她凑到我耳边告诉了我一个她十分确定的刻不容缓的消息。“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昨晚我梦见你了。”她说,“你应该马上离开维也纳,五年之内不要回来。”她言之凿凿,当天晚上就把我送上了开往罗马的最后一班火车。她的话对我影响至深,从那以后我一直自认为是一场未知的灾难的幸存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回过维也纳。
……
我曾在巴塞罗那遇到过弗劳·弗里达。那次见面非常出人意料,在我看来甚至有些神秘。巴勃罗·聂鲁达[1]在西班牙内战结束后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他的目的地是瓦尔帕莱索,在悠闲的海上行程中安排了西班牙这一站。
那天在卡瓦列拉饭店,他停止进食,警觉地探查了一番,然后很小声地对我说:“背后有人一直在看我。”
我从他的肩头看过去,果然如此。在他背后,隔着三张桌子,坐着一个镇定自若的女人,戴着一顶过时的阔边帽,围着一条紫红色围巾,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视线没有离开过他。我立刻就认出了她。老了,胖了,但毫无疑问是她,食指上戴着那枚蛇形戒指。
我邀请她到我们桌上来喝杯咖啡,并建议她讲讲她的梦,让诗人惊讶一下。但是他没有理会,因为他从一开始就表示不相信那些在梦中得到的预兆。
③“只有诗歌能洞察一切。”他说。
……
三点时我们同她告辞,陪聂鲁达去睡他神圣的午觉。聂鲁达立刻就睡着了,让我们完全没想到的是,他十分钟后就醒了,像孩子一样。当他再次出现在客厅时,已经恢复了精神,脸颊带着枕头上的图案压出的印记。
“我梦见了那个做梦的女人。”他说,“我梦见她梦见了我。”“这是博尔赫斯[2]的情节。”我说。
他失望地看着我。“已经被写过了?”
“就算现在还没写,总有一天他会写的。”我说,“这将是他的迷宫之一。”
下午六点,一上船,我们到处找弗劳·弗里达,最后当我们准备不辞而别时,在普通舱的甲板上遇到了她。她也刚从午睡中醒来。
“我梦见了那位诗人。”她说。我十分惊讶,请她讲讲这个梦。
“我梦见他梦见了我。”她说。我脸上的惊讶使她感到困惑:“你怎么了?有时候,在一大堆梦里,总有个别的跟现实生活没什么关系。”
④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想起过她,直到得知里维埃拉酒店遇难的女人手上戴着一枚蛇形戒指。
几个月之后,在一次外交招待会上碰到葡萄牙大使时,我忍不住向他打听那个女人。大使谈起她时带着狂热和深深的景仰。“您无法想象她有多么特别,”他说,“您会忍不住想要写一个关于她的故事。”接着,他用同样的语气讲述起那些令人惊讶的细节,但是没有哪句话能给我提示,让我得出明确的结论。
“具体来说,”我最终问道,“她是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他似乎有些失望,“她只做梦。”
一九八○年三月
(有删改)
【注释】[1]巴勃罗·聂鲁达:智利诗人[2]博尔赫斯:阿根廷诗人、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