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美玉似的敦煌
阿来
对我来说,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地方,那样反复阅读在心,又从未身临其境。不是没有机会,而总是觉得要再做准备,再做些准备。这个地方,就是敦煌。这次因为不能推辞的活动,不得不上路了。
今年又重读唐代的边塞诗与凉州词,读斯坦因和伯希和的考古记录,读林则徐和谢彬的西行日记。其间敦煌这个地名,是最吸引我的字眼。当然,还有那些传法和求法路上中西僧人的行迹。
还有那么多不同民族的身影在这条曾经的国际大通道上出现过,那么多不同的语言在这个时空中响起过。他们彼此刀兵相向,用那些语言嘶喊;他们交易,用那些语言讨价还价;他们和亲通婚,用那些语言歌唱。他们传播并接纳彼此的文化……
有记载说,张骞通西域发现中亚的汗血宝马时,发现一种马嗜食的草料,就是中国没有的苜蓿。于是,他从大宛国带回苜蓿种子,还有如今广泛种植的葡萄。这些植物已然改变了中国大地的面貌,也改变了中国人的生活。
飞机下降,敦煌在望。我从舷窗俯瞰,看见过去称为南山的祁连,积雪的山峰,绵延的山脉。雪水顺着清晰的沟岔流下,有些流进了绿洲。这时,我想到的不是敦煌那些著名景点,只是专注地眺望着雪山水浇灌的绿洲。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亲手触摸到融雪水滋润的绿色,要到绿树环绕、田畴整饬的绿洲上走走看看。
一下飞机,我就走向绿洲。我看到了田野里的葡萄园,看到了刚过花期的苜蓿草。两千年过去,它们已经从汉代皇家宫苑中种植的西方异草,逸生为寻常的野生植物。
敦煌此地,即便不从复杂的历史、文化、语言寻找入口,就是从一株野草闲花、一种看似寻常的植物入手,其蕴含也是如此丰富。我走过一些麦地、一些瓜田、一些果园,灌溉这片绿洲的渠水在白杨树阴凉下哗哗流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西域的植物经过敦煌东来中国。中国的植物也借由丝绸之路,经过敦煌去了世界。美国人劳费尔著的《伊朗中国编》就说道,中国的桃和杏就是借由这个通道传到了外国。劳费尔说:“尽管出产野杏树的地带从突厥斯坦一直延伸到逊加里亚,蒙古东南部和喜马拉雅山,但中国人从古代起就最先种植这种果树,这却是一件历史事实。”
晚上,在酒店吃着醒酒的瓜,又想起这些汁液甘甜的果实的来历,想起它们对不同自然条件与文化习惯的适应,想起因此而起的品种改良与增加。更想起它们的流布,敦煌都是一个绕不开的中转站,是一个国际性的文明集散地、文化中转站。
这里发生的故事,不止有不同族群间的流血冲突,不只是不同文化在生存竞争中一较高下,还有交往、交流、交融。交融是最终的结果。
第一个敦煌之夜,我把一些涌入脑海的零碎想法记在纸上。
马可·波罗曾经写下他在中国见到的造纸方法:“取下某一种树的皮,其实就是桑树,叶子是喂蚕用的。这种树非常多,到处都是,所取下来的是树里面的木质与外面厚皮之间的白色薄皮,把这薄皮制成很像纸张的东西,但却是黑色的。纸张造好时,便裁成大小不同的块。”马可•波罗记载的纸,不是普通的纸,而是用于制造纸币的纸。
其实在更早的唐代,敦煌这个地方就开始造纸了。敦煌文书里就有多则涉及到造纸匠人的记载。
短暂的两天多时间,我要离开敦煌了。下午四点,飞机起飞。这一回,我只看着那片绿洲,那些蓬勃生长的树,那些围绕着村庄的田畴,水渠和道路将田野擘划出规则的图案。飞机向东飞去,而太阳正在沉向西方的地平线,终于,地面的绿色消失了,消失在西斜的太阳放出的万道金光中。
如此,敦煌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绿意葱茏的具体存在。
在与中原隔绝的归义军时期,为表达对故国的忠心与向化,敦煌常遣人向唐,向五代诸国,向宋进献美玉。那时用的一个关于玉的计量单位是团。公元924年,“沙州曹议金进玉三团”。932年“沙州进玉三十六团”。965年,“甘州回鹘可汗,于阗国王及瓜州皆遣使朝宋,献玉五百团”。
当敦煌渐渐从视线中消失时,我依然注视着绿洲上的绿,任凭那绿意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这时的敦煌,在我眼前幻化成一块美玉,绿意漾动,悬挂在黝黑、赤红、金黄的色块相互交织的大戈壁胸前。敦煌就是那些东来西去的植物染绿的最美的美玉一团!
再见,敦煌!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