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何士光
这辆长途客车看起来遍体鳞伤,车身不止一处磕碰,车窗也缺了玻璃。人们像火燎一样地,从车门里挤进去,从车窗里翻进去。
“不要翻窗子好不好!”驾驶员吴老八大声喊道,“麻袋都放车顶上!还有背篼……”尽管他急得快哭出来,人们却再也听不见……
正是上午九点,梨花屯到处映着春天的阳光,远处的望乡岩无比青翠,场头的核桃树闪闪发亮。到梨花屯之前,吴老八就嘱咐售票员小芳,在车窗售好票再打开车门。一开始还算顺利,蜂涌而来的人们有些愕然,但还是老实地挤在车窗前。
不一会,吴老八听见有人敲响另一面的车窗。
“撕一张票下来,老八!”
刘书记虽已退休,语气依旧不容商量。吴老八到汽车运输学校去学习,组织意见那一栏曾有刘书记粗大的笔迹。
吴老八只得让小芳把票给刘书记递过去。小芳动作麻利,又把另一张票递到她舅舅晋麻子的手中。
“哎哟,你们搞哪样名堂?”
“不行!不行!”
车厢四周顿时吵成一片。没有人会认为自己不要紧,人人都有说不出的忿忿。
“老子不跟他们说这些!”
张裁缝家的老幺扒住车窗,一飞身便进了车厢,又一下子把车门拉开。
冯家老三一横身子就把住车门,一夫当关便万夫莫开,大哥、二哥不由分说地把麻袋往车厢里抬。其他人也蜂拥而上。
于是,便发生开头的一幕。
“不要忙!”吴老八继续声嘶力竭地吼道。但人们各自为战,没有人愿
意收回已经伸出去的胳膊,还窥探着把腿也横过去。
“哞——”,不远的草岗上的牛恰到好处地叫起来了,仿佛在嘲弄吴老八,又仿佛在嘲弄全体男女……
车呢,也就长久地停下来了。车上越来越热,上了车的人们又陆续下了车,衣服放在座位上占着座,麻袋和背篓依旧占了大半个的车厢。
供销社的杜主任站在路边狠狠地抽着烟。他当然知道那些麻袋是冯氏三兄弟的,上车时就吆喝他们赶快搬开。过去数十年的岁月里,在梨花屯这个大家庭中,杜主任就像一位掌管分配大权的父辈,烟酒糖茶,大小日杂,哪一样不经他的手才到众人手上?但万万没想到,日子来到眼下,这事竟变成了做生意,而且还要和冯家这样的个体户挤在一起。冯家老大冯有富也完全不把杜主任放在眼里,只顾与旁人豪爽地说着话。
太阳洒下令人目眩的白光,众人的脊背隐隐发烫。不大有人走动,也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有些泄气,剩下的只有漫长的相持和等待。
如果以为这辆车就会没法开走,这就有些失算了。这就没有弄清楚我们梨花屯这一片土地上的日子,也没有弄清楚这一片土地上人们的脾骨。
清早人们等车时可是喜气洋洋的。梨花屯所有要远行的人,都指望着这辆长途客车。要知道,从梨花屯伸延出去的这条大路,在之前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没有客车的。
远远地,在那些长满枞树的土丘之间,出现了一个会动的光点。这光点仿佛搔爬在人们的心上,让人又惊又喜,一时还有些说不出的怀疑,怕它到头来并没有变成一辆车,又怕它从哪儿斜逸出去消失不见。渐渐地,那一点光亮庞大起来,连轮子和喷出来的油烟也清晰可见。那一刻虽没有红旗招展,却是人欢马叫,热火朝天。
对于这一辆车,大家一直是情切切而意绵绵的。一个个心里都十分清楚,到头来,这辆车还是会开来的,当然也要继续开下去。
孟铁匠忽然站起身来,朝着冯家兄弟走过去。村里的铁工厂早已东歪西倒,去年孟铁匠把厂子承包了,收益还不少。孟铁匠一起身,冯有富就看在眼里,差不多同时站起来了。天下英雄唯有使君与操,他冯有富不能不领孟铁匠的情,英雄总要惜英雄。
“几位兄弟,”孟铁匠略略侧了身子,对着冯家兄弟,“来,帮我一把,把麻袋抬下来。”
站着的人们,蹲着的人们,全都动起来了,一齐向车厢那儿撵过去。
“不要乱来!车上那些背篼,也都要拿下来!”一个宏亮的声音吼道。这是刘书记,这边那边地指挥着。这一回,人们似乎也不打算乱来了。
“听我的!”张裁缝家的老幺立在车顶上调兵遣将,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麻袋先上!背篼!背篼拿上来!”转瞬间,原来空荡荡的车顶上,一张旧篷布鼓胀起来,牢牢地用绳子系好。
阳光依旧明亮,车厢内依旧拥挤,却又让人全然感觉不到拥挤。坐的坐,站的站,人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注意着不去侵犯别人的立足之地。仿佛曾有的那些荡倚冲冒从未发生过。
牛叫声还是拖长着,却好像在说“好啊——,好啊——”
“请大家坐好了!”吴老八终于这样说,连自己也有些好笑,又对大家笑了笑。
大家当然坐得很好,一致对吴老八报以成功的微笑,当然,也是带歉意的。
啊!远行!
毗连的水田和青葱的土丘开始旋转,电线起伏地在一旁追逐,大片大片的菜花,朝着人们的面庞迎上来,跟着又退下去……路上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希望不会有什么跌宕。吴老八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也不会怎么的,车还会开下去的,等看见屹立的烟囱,县城就快到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8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