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山兄弟
卞毓方
天生一个小可怜。貌似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但头顶光光,一毛不生。眼皮耷拉,遮住瞳仁,仅仅露出一条缝,乡人形容是用芦柴篾子划的。个头矮小,六七岁了,看上去只有三四岁,走路倒蛮快,落地无声,穿檐过屋如风,状如小老鼠。衣服嘛,衫不像衫,裤不像裤,是他娘捡邻家孩子穿剩的破烂。老家是阜宁陈良,三岁时,也就是1953年,随父母搬来合德。都说这是新兴的镇子,有奔头,有发展,没承想四岁那年,父亲患食管癌病逝,撇下他和十二岁的哥哥、三十出头的娘。
政府济弱扶贫,每月无偿划拨五斤白砂糖,供小山的娘制成糖球销售,赚点糊口钱,哥哥四处打小工。他稍微长大点,便每天挎个竹篮,上街捡煤渣,捡烟头。早饭是没得吃的,中饭、晚饭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着。
“小山,你来。”西邻大妈叫他。
他嗖嗖地跑过来了,他知道准有好事。
“今天煮鱼,帮我上街买五分钱糖色酱。听清,三分钱酱,两分钱糖色。”大妈递过来一角钱。
那多出来的五分,就是跑腿费了。
小山的娘去码头洗衣服,西邻大妈随即跟过来,洗青菜、萝卜、山芋,临了,总会往小山娘的洗衣盆里塞点儿杂七杂八的东西。
小山捡的煤渣,一斤卖二分钱,捡的烟头,剥出烟丝,晒干,一包卖五毛钱。他常把煤渣分给西邻大妈,烟丝分给西邻老爹,不要钱。
后来,娘改嫁。再后来,他与娘随继父下放陈洋镇开洋村。临走那天,向西邻告别,细细的眼角噙着豆大的泪珠。
这是我童年的往事。西邻大妈是我的母亲,西邻老爹是我的祖父。记得祖父曾把小山叫过来,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刘古山”,一字一字地教他认,末了叮嘱:“记住了小山,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脸面。”
过了一年,我也离开合德,北上京城求学。从此尘海茫茫,音断信绝,然内心深处,始终晃动着那个羸形垢面的“小可怜”。
小山后来怎样了?
后来,他还有后来吗?
“后来”来了,癸卯三月返乡,一天晚上,我和从前的邻居张长庚兄弟小聚,提起刘古山,长庚说,他已搬回合德,就住在我家后边。我拉了长庚,冒雨前去寻找。
二层小楼,临街。敲门,无人应。街坊大嫂热情,帮忙拨打他的手机,终于接通电话,下楼开门。
我先发制人,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还认得我吗?”
他愣了一下,定睛,左瞧,右瞧,惊呼:“卞三哥!卞毓方!”
笑容和热泪霎时涌出,他是,我也是。
屈指算来,这一别,整整一个甲子。
他能认出我,证明我变化不大。
我却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你怎么看,都看不出他是昔日那个“小可怜”。灯光下,他如霜的白发,宽阔的前额,轩昂的鼻梁,方挺的下巴,衬上酡红的脸庞,透出一股神气、福气。
坐定,环顾室内,这是一家汽车出租公司,装潢考究,四壁挂满了锦旗。我顾不上寒暄,单刀直入,问:“古山兄弟,看来你后福不浅,你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三哥,不瞒你说,刚到农村那会儿,苦哇!”古山讲,“娘和我,属于弱劳力,干一天活儿,工分值很低。过年,连块豆腐也买不起。亏得古才哥哥从合德带来两斤茨热,勉强过个春节。”
“你是如何转运的?”我问。
“人家怕苦,我偏找苦。我人瘦,但身子结棍;我块头小,但脑瓜聪明。第二年,我专挑重活、难活,别人不干的,我上。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伙儿评我为劳动积极分子。”
劳动,这是实打实,硬碰硬。看不出他精头细爪,骨瘦如柴,竟有金刚之魄,罗汉之魂。赞!
“学习‘老三篇’——《纪念白求恩》《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我没念过书,不识字,但记性好,人家读,我听,三篇文章,听几遍,就背上了。我又加背了一篇《反对自由主义》。村里轰动,树我为典型,我成了市里的学习标兵,后来又加入村里的文娱宣传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听你谈话,肚里已有些墨水。”我满怀兴味,“你是怎样摘掉文盲帽子的?”
“我能背,自然就会照着‘老三篇’一字一字认。‘老三篇’认完了,再认《反对自由主义》。四篇认全了,文化就有了基础。”
高,这是“曲终收拨当心画”,这最后的一“画”落在了文化。
“当到市里标兵,领导培养我入党,让我抓队里生产,抓财务管理。我不懂账务,就跟县里一位专业会计学习借贷记账法。后来村里考会计,一百分的卷子,实践部分占四十分,借贷部分占六十分,几位老会计拿了前面四十分,我拿了后面六十分,我得了第一,当了总账会计。”
总账会计,这是真本事!
老话说“富不过三代”,今话则要说“穷不过二代”。古山十八岁结婚,妻子是老家陈良人。岳母嫌他眼睛小,他就去医院动了手术,改变了因不良发育而被掩盖的明眸,开始睁大眼睛看世界。生两子,随时代的节拍,出息成了商界精英,一个在盐城,一个在合德。孙辈有四,大孙子本科毕业后去国外读硕士,两个孙女,都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最小的孙子在读初中。如今,老两口退休无事,在镇上帮二儿子照应门市。
曾经,看“山”是“山”;如今,看“山”不是“山”;站远一步,站高一步,看“山”又是“山”。
(摘自《光明日报》2023年9月8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