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鼓惊心
田瑛
①窗外的这片菜地,水渠纵横。这是青蛙的乐园。夜来,起码有上千面蛙鼓同时敲打,其中有几面大鼓,用的是重锤,声音特别响亮;也不乏一些破鼓,声音低沉而沙哑。我的目光试图穿越夜幕,找到隐藏在暗中的鼓手,想弄明白它们何以如此不知疲倦地彻夜鼓噪。这是否和人走夜路怕见鬼一样,需要弄出些声响给自己壮胆吧。
②最初入住湾里,就听到一阵蛙鸣,想以后要与蛙为邻,枕鼓声而眠,好不惬意。
③我对青蛙并不陌生。老家有田,有田的地方就有青蛙。田是旱田,春插秧苗冬种麦,所以真正作为田的存在也就半年光景。每年收割完稻谷后水就干了,连同消失的还有与水共存的小鱼和青蛙。山田里的鱼类和蛙类不同于山外,是有季节性的。在这里,我不能不多用一些笔墨,详细描写一下老家的山田,这样外人才能够得知,连小鱼青蛙这样低贱的生命,何以来之不易又如此短命。
④湘西北老家是有名的旱区,常年为水所困,所谓滴水贵如油绝非虚言。全寨仅一处水源,在数里地外的坡上,饮用水全靠木桶去背。干旱季节,泉水细若游丝,各家便派一孩童去排队等水,于是水井边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背桶,那是山寨一道焦虑的风景。春天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山顶上有几坵靠天水吃饭的巴掌田,又叫雷公田,一到打雷下雨,农人就要连夜牵牛扛犁赶到田里耙田抢水,否则阵雨一过就留不住水了。半夜抢水是我童年的惊梦,松明灯罩子挂在牛角上,后面是心急如焚的犁耙手。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战争,为了捉住雨水的翘膀,紧张得形同虎口夺粮。但我们必须如此,这便是山里人的宿命。
⑤卖鱼苗的人来了。这是个很有经验的鱼贩子,来得不早也不迟,正当田水蓄满时。挑两个罩以纱布的木桶,各装了半桶水,一路翻山越岭晃荡到了寨上。鱼苗酷似青蛙蝌蚪,其实一部分就是蝌蚪,鬼知道山外人何以将它们鱼目混珠掺杂在了一起。
⑥山里人是善良的,他们明白,鱼苗中必然有蝌蚪,好比秧苗中必然夹着稗草一样天经地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夏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青蛙自然不甘落后,身胚长得比鱼还快,仿佛一夜之间,就完成了从蝌蚪到青蛙的转型,并且四肢异常发达,不经意就从水里爬到岸上,歇凉或晒太阳。更加疯长的是它们的声音。这些迅速成长起来的声音,于某一个夏夜如约而至,波浪般此起彼伏,这对于缺少娱乐的山里人来说,无异于戏台班子进山,给寂静的寨子平添了热闹,又能够催人入眠。
⑦这便是我早年经历中关于水和鱼蛙的故事。
⑧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走出大山进入都市,和城里人同等享受用水的权利,只是更爱水更珍惜水而已。由此,我很想写一部家乡水的历史,背景是暴雨后的几丘山田和一片顽强生长的绿色秧苗,当然,游弋其间的鱼蛙是必不可少的。画面甚至还要夸张,让鲤鱼跳龙门和巨如磨盘的青蛙定格在同一时空。
⑨居所阳台与菜地一墙之隔,对于我,既居高临下,又可望不可及。夜幕拉开,青一色的蛙鼓队如期登场,一时间蛙声四起。鼓点急促而密集,每一个鼓手都不敢懈怠,负责敲打属于自己的鼓。这是日复一日的例行演出,难免单调和乏味,但因了萤火虫的加入,情形大为改观。习惯趋黑而行的萤火虫,一到晚上,就纷纷提着灯笼出门,开始在夜幕下招摇过市。作为原野的一角,窗外的菜地从来都不缺少萤火虫的身影。它们是来给青蛙伴舞的,点点荧光闪烁,是它们在翩翩舞蹈,一如我们熟悉的狐步。一次,仿佛某一点萤火骤然放大,形成强烈光柱,探照灯般扫来扫去。我陡然心生敬意,想种菜谋生真不容易,深夜都要来操持菜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 原来这是捕蛙者在夜猎。菜地主人身兼两种身份,白天是菜农,晚上是杀手。那手电光专寻蛙声而去,一旦定格不动,一只青蛙就大祸临头了。夜幕太深,看不清捕蛙的具体过程,但手电筒的出现足以说明一切,意味着一场杀戮正在进行。可以想象,手持电光和猎具的两只手在各施其职,扮演的却是同一个刽子手的角色,光明的使者降临的是黑暗,类似屠刀的猎具了却的是一只只青蛙的性命。我无奈,更无以劝阻。实话说,假如我能够劝阻也不会去劝阻,这正是人类的虚伪之处。在我们就餐的桌上,不时地点上一道叫田鸡的菜名,不就充分证明我们是刽子手的同谋吗?
⑩此刻正蛙声如潮,同时也血沫横飞。
⑪青蛙也有偃旗息鼓的时候,那便是冬季来临。好像一夜之间,它们就将鼓藏了起来,藏在了水底或者季节深处。没有蛙鸣的日子,对于我,耳根是完全清静了,但又若有所失。这些躁动于春夏的生命,难道和蛇一样也进入冬眠了吗?
⑫又一个冬去春来,万物都苏醒了,青蛙自然也不例外。我想,总会有一只青蛙率先擂响春鼓,继而一呼百应,这样菜地又该热闹如常了。但是事与愿违,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虫鸣,我期待的蛙鸣一直没有出现。因了蛙声绝迹,整个世界显得残缺不全。
⑬我决定深入菜地探访,一察究竟。我蹲在水渠边,望着渠水若有所思。置身青蛙的天堂同是地狱,熟悉的血腥画面在眼前重现。满目杂草丛生,它掩盖的仿佛不是沟渠,而更像是某种真相。陌生者的无端闯入是不受欢迎的,不远处,一个正在浇菜的老农停止了手中活计,警惕地盯着我。我走过去,指着旁边的高楼表明来意,说我们是邻居,就住在某层楼上。当我问及青蛙时,对方坚定地摇了摇头。摇头是拒绝回答还是另有隐情?再三追问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青蛙一年前就已经被捕杀殆尽,沟渠四横的菜地曾经是它的乐园,现在却成了无形的墓地。在这里,蛙的王国不再,鼓噪一时只是它的历史,而销声匿迹才是现实。A.我久久地伫立地头,任烈日暴晒也不觉得炎热,反而感到背脊阵阵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⑭回到家或回到窠穴,重新开始既定的日子。从此,我一改以往凭栏凝望或谛听的习惯,偶尔来到阳台,夜幕下的菜地也视而不见,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B.我试图抹去记忆中的某些片段,但不能够,你越想忘记它越加清晰,仿佛无处不在,无论如何摆脱不了它的追踪。窗外的任何一点响动,随时都可能演变成如潮蛙鸣,C.时而隐隐约约,时而铺天盖地,即便在睡梦中,也一样犹如在耳。
⑮蛙鼓惊心,失而静心,这于我,是幸,还是哀,天知道。
与蛙为邻,惬意 ——①——见蛙被猎,无奈 ——②——③
【链接材料】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
——郑振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