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人宋大年
付桂秋
在靠山镇的宋家屯,宋大年是出名的憨子,可他家的狗却邪乎,除了他两口子,见谁都汪汪叫。连他弟弟大壮都埋怨狗不认亲。大年就怼他,还不是你跟抗联走后它才凶你的?你们这些人身上带着杀气,怨它啥。这天镇长下来视察,刚走到宋大年家门口,就听“汪”的一声,一道黑色闪电直扑过来,吓得他一个急转身,大步跨上旁边的磨盘。保长宋金山捡土坷垃就打,大黑狗却不理他,围着磨盘跟镇长对峙,汪汪叫。宋金山急得跳脚骂,大年,你快滚出来!
宋大年跑出来时,镇长的裤腿子已被狗叼住了,脸吓得煞白。他大喝一声:二孩儿!于是上去拉住黑狗。见镇长裤腿被扯开个大口子,保长宋金山的汗就下来了,一捅宋大年说,闯祸啦!拽着他一起给镇长赔礼。镇长却手捂心口喘息着问,这狗总这么凶?没等人回答,大黑狗怒目脖又冲他使劲儿汪汪几声。镇长一拍大腿,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这家伙,我要了。
宋大年和宋金山对视一眼,扭头问镇长:啥?镇长说这狗我要了,你就说多少钱吧。宋大年愣怔半天,瞪着眼睛说,三叔,多少钱我也不能卖呀。宋金山说,是的呢,可人家……镇长说你俩嘀咕啥?我一镇之长花钱买你狗还不行?他摸摸衣兜,说这四块大洋全给你。憨子垂着个脑袋不吭声儿。宋金山说,镇长啊,这狗,是他儿子投生的。镇长用手点着保长,说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呀,唬我?
保长说,哎哟喂镇长,借我俩胆儿也不敢哪。八年前,他家母狗折腾两天两宿也没下出崽儿来,两口子都忙活狗呢,两岁多的儿子在屋里吃蚕豆卡着了。那边孩子倒地,这边狗也落了地,狗妈和一窝狗崽儿只剩它一个。这两口子就把它当儿子养了,取名“二孩儿”。
镇长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见宋大年也哭丧个脸子,就说,也罢,该着这狗没享福的命。我再给日本人物色吧。
一行人走出半里地,宋大年突然追上来悄悄拉宋金山衣襟,说三叔,你知道镇长给日本人要狗干啥不?宋金山压着嗓子说,帮军需库炮楼子打更。宋大年说那行啊。宋金山照他屁股就一脚,说你这憨种!
镇长回头问,想通了?宋大年嗫嚅着上前,说能吃官粮算它有福,不过您得答应我隔三岔五当走亲戚走动看它去。镇长说那还算事儿?牵来吧,我送你去见日军。
改天大年媳妇从娘家回来,一进屯子就有人给她道喜,说一条狗不但换了四块大洋,还让你攀上官亲了。到家看狗真没了,她就破口大骂憨子,这个混球!起身去找保长闹。
宋金山拉个脸子,说我已经拦下了,是你家憨子硬要卖嘛。真是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老二鬼精却懂忠孝,能卖掉豆腐坊投奔抗联,老大人憨却管钱叫爹,卖狗儿子帮日本人做事。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这天宋大年两口子挑担甜杏赶集,可一上午也没开张。媳妇就说,总觉着后脑勺被人剜。他说剜就剜吧,反正也不疼。媳妇湿着眼睛给他一杵子,说死憨子没心没肺。眼睛剜人肉是不疼,我心疼!宋大年说抹啥泪儿?它在家吃刷锅水拌剩饭,啃块骨头就过年了。在那儿天天大鱼大肉,富贵着呢。旁边人说可不吗,老话说打狗看主人,现在反过来了,多长脸的事儿。
宋大年挑起担子就走,说咱不卖了,拿去看二孩儿。媳妇说我摘杏是为卖钱,可不是给日本人的。他说扔了不如跟他们近乎近乎,再说我还给二孩儿带你做的饼子了呢。
媳妇瞪他一眼,说二孩儿不吃饼子也忘不了我。宋大年说还真是,别看日本人好吃好喝供着,可除了我,它还是冲谁都汪汪叫。
媳妇说,那日本人不会打它吧?
宋大年乐了,说日本人就要它汪汪叫呢。那么大的地方,除了一个探照灯,只有十五个日本兵没日没夜把守,其中还有两个腿脚不利索的。咱二孩儿越邪乎他们才越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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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收暗抢,刚集完官粮日本人就进山扫荡,远远近近的枪炮声吓得人们大白天都不敢出门。
日本人收兵后的第二天,天刚黑透,靠山镇军需库炮楼子就爆炸了,火光冲天。三里地外的宋家屯看得清清楚楚。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保长宋金山就推开了宋大年的房门。见他正和衣躺炕上独自发呆,就坐他身边,说,三叔错怪你了。宋大年依旧木着没反应。
宋金山看他一眼,又说,昨天下晌,我在村头关帝庙那儿看见大壮和那个带他走的杨营长了。大年扫他一眼。他接着说,天刚擦黑儿,我又看见你去镇子那边了。三叔不傻。有那么机灵的二孩儿在,炮楼子哪就那么容易给端了。宋大年身子一紧,滚了滚喉结,鼻涕眼泪泉水般涌了出来。他拉着宋金山就哭开了,说眼下山里没吃没穿弹尽粮绝了。大壮说必须趁日本人最得意的节骨眼儿拿下军需库。起先哪,我只是想借看二孩儿的机会帮大壮他们打听消息,可想不到日本人把狗链焊死了。三叔啊,是我亲手把沾卤水【注】的饼子喂了二孩儿呀!
一阵风从已经关不严的窗棂缝里吹进来,吹来的风中还带着没有消散的火药味,与屋中仍残留的二孩儿的味道交织着,融合着……
(有删改)
【注】卤水:具有一定毒性,过量食用会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