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泗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此川是何川?泗水也。
水与山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孔丘,因山得名。而山,则涵养了水源,也涵养了文脉。
尼山,是孔子的出生地。尼山南临尼山水库——孔子湖,东濒泗水支流沂河。尼山主峰345米,其实,这个高度,同那些险峰峻岭相比,也算不得高。然而,山与山的差别仅仅是高度吗?
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此言道出了孔子对山水的认识,对自然的感悟;也道出了孔子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
“钓而不纲,弋不射宿”,他教导自己的学生对野生动物要心怀慈爱,不可乱捕滥杀,不可影响鱼类和鸟类的正常繁衍。孔子的思想核心,归结到一个字,就是“仁”。“孔子主张“中庸”之道,主张“和为贵”。其实,“和”就是一种平衡,人与人的关系需要“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也需要“和”。
我在尼山脚下住过两个晚上,此处安静至极。在这里,我的举步投足,都是谨慎谦卑的,不敢有丝毫造次。徜徉于尼山水库岸边,凝望库中碧水,我不觉陷入久久的沉思。对于中国传统文化来说,孔子意味着什么?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哪里?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与水是什么关系呢?
当地一位朋友告诉我:“这个水库也叫孔子湖,湖水源于东蒙山,水出湖,便流入汩河了。”“泗河就是古时候的泗水吗?”我睁大眼睛问。“正是。明朝以后就被唤作汩河了。”他平静地回答。
“源头在哪里?”“在泗水县陪尾山的泉林”。
“好嘛!去泉林看看!”我要从尼山出发,去泗水流经的地方寻访孔子与水的故事了。
咿呀——!我禁不住惊叹起来。
我终于登上了-陪尾山的高处,泗水县城往东 50 里,即是陪尾山了。陪尾山,当地人称铁石岭,其实,根本构不成岭,不过是个小丘。丘上立了一块石碑——“子在川上处”。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就是指这里吗?答曰:“然。”孔子这句话告诫我们,时间是宝贵的,要珍惜时间,珍惜自己的年华。石碑的背面,题刻的是乾隆皇帝的诗文。乾隆东巡南巡,每次来泉林必到“子在川上处”。乾隆敬仰孔子是一方面,内心深处也许还有某种隐秘的东西不便言说吧。
陪尾之山,泗水出焉。陪尾是泰山余脉之尾部的一个小山。实际上,它是地理板块的交汇点,是地壳罅缝的漏口,更是泰山群落和蒙山群落双重挤压下深藏在地壳里的一个水窝子。憋得嗷嗷叫的地下水窝子释放自己能量的形式即是群泉喷涌,陪尾山是泗水发源地,是无可争议的了。
“那条河叫什么?”我指着远方泛着亮光、蜿蜒流入泗河的那条河问道。“那就是洙水呀!”当地朋友平静地说。“洙泗洙泗,原来洙水就在这里呀!”我一下兴奋起来。
洙泗二水异源而同流,流着流着,忽地一下分开,分开之后左旋右转,又缠缠绵绵地合在一起,如此,从东往西,反反复复,合焉分焉,分焉合焉。洙水流至曲阜,径从孔子墓前而过,可泗水呢,在此颇费心思,闪身腾挪绕其背后而行。所谓“圣人门前倒流水”,即是指洙水和泗水在此处的流向吧。
为什么叫“洙泗”而不叫“泗洙”呢?望着二河的流向,我顿悟了:流经圣地曲阜时,洙水在南,泗水在北。就流向而言,南在左,北在右,排位次序当然是先左后右,故曰“洙泗”,而非“泗洙”。尽管流过孔林之后,洙水与泗水聚而合之,总谓之泗水。
泗水,汩汩滔滔。然而,水是水,水亦非水了。
三
曾经有个时期,由于乱挖滥撅,伤了地下泉眼,伤了泉林的水脉和元气,仅仅几年时间,泉林水面急剧下降,往南流的水流渐渐衰竭。
在泉林,我见到一位腰间挂一串钥匙、脸膛黝黑的长者,他能熟背三百多首古诗,手里拿着一个喇叭,为前来参观的游客讲解泉林的历史和文化。他叫吴春盈。吴春盈是泉林村村民,他从小在泉林边长大,见证了陪尾山和泉林的变化。早年,陪尾山高度不是现在的高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附近搞开发取石取土,陪尾山被生生削掉了6米。吴春盈看着陪尾山一天比一天变矮变瘦,心如割肉,自己也变瘦了。
他自愿当上了泉林义务守护人,兼义务讲解员。他对那些破坏陪尾山和泉林的行为,坚决说不。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吴春盈都是在泉林里巡视,泉林里的泉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树熟悉他了,泉林里的石头熟悉他了,泉林里的松鼠熟悉他了,泉林里的鸟熟悉他了。他的心属于泉林了。吴春盈说:“只要一天不来泉林,心里就闹得慌!”
泗水,一为县域概念,一为流域概念。泗水在历史上曾是淮河最大的支流,长400公里,流域面积8万平方公里。后来,强悍的黄河夺泗入淮,霸占了淮河河道。河水呢,以其不争的韧性,用时间创造出了昭阳湖、独山湖、微山湖和南阳湖。此四湖是泗水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然而,泗水毕竟被劫走了长度,泗水还是当年的泗水吗?
明朝之后,泗水改名泗河。我不知道,水与河有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它的流向是否发生了改变。但今天,泗水主要指县域而言,而不是那条河流了。那是一条多么辉煌而又颇具盛名的河呀!如今,在安徽、江苏等广大地域,作为河流的泗水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那些至今闪闪发亮并充盈着水的地名,诸如四县、泗洪、泗阳、泗州、泗口等等,无不浸润着泗水的基因和儒学文脉的特征。
泗水,还活着啊!
泗水流域是“圣源”之地。春秋时期,孔子在“洙泗之间”讲学授徒,周游列国,后人遂以“洙泗”代指儒家学说。泗水流域产生了中国最为璀璨夺目的儒家文化,并以自身的不断交融、创新和升华,推动了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寻根溯源,文脉流长,绵延不绝。故此,泗水又被西方人称为“东方圣河”。孔子的思想,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有深远的影响。
泗水,究竟给了孔子怎样的力量?早先的泗水流向先是“倒流”,再旋转着流,由东往西,再偏西南,忽地一下又向正南,继而再转向东南, 注入淮河,再注入长江,最后注入大海。自然之道,无终穷也。在地理上,它是一个灵动的流域,更是一个独特的生态系统。它的自我净化、自我修复能力都是惊人的。它每时每刻都处在动态变化中,它涵养着生命,也创造着生命。”
是的,这是孔子的泗水,这是先贤们的泗水,这是泗人的泗水。
是的,这是我们的泗水。
(取材于李青松同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