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师(节选)
双雪涛
母亲还在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出去下棋,父亲走在前面,你也不学好,让你妈还活不活?我说:妈,去看大人玩,算个什么事儿啊。你好好活着。就背上板凳跟着父亲走。父亲从不邀我,愿意跟着走就走,不跟着也不等,骑上车走。只是看了两年,父亲的棋路还没看懂,修车摊,西瓜摊,看父亲下棋,大多是赢,一般都输在最后一盘。终于有一天,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下起了雪,我把板凳抱在怀里,最后一盘你那个“仕”支得有毛病。到了家,父亲拿出象棋,不能缓棋,否则不下。那次我输了个痛快,我心中所想好像全被父亲洞悉,而父亲看起来的闲手全都藏着后续的手段,附近的马路棋都赢不了你,但你还是个臭棋
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个夜晚特别长。
从那以后出去,背上了两个板凳。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人从新民来找父亲下棋。那人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在新民听过你棋好,来找你学学。”那人戴着个眼镜,穿着白色的衬衫,汗把衬衫的领子浸黄了
眼镜不是第一个。从各个地方来找父亲下棋的人很多,高矮胖瘦,头发白的黑的,背着蟑螂药上面写着“蟑螂不死,我死”的,有的径直找到家里。找到家里的,父亲推开一条门缝,咱外面说。然后换身衣服出去。一般都是下三盘棋,都是两胜一负,还差三十年。然后握了握父亲的手走了。有的说:如果那一盘那一步走对了,输的是你,不能再下了。不行,对方说,就是赌。所谓棋手,无论是入流的还是不入流的,小到烟酒,大到房子、金子和存款,找个证人签字画押的也有。父亲说:朋友,远道而来别的话不多说了,你这么说,以后我们也不能再下了,你就去说,赢了黑毛。说完父亲就站起来走。还有的人,不走,要拜父亲当师傅,父亲不收,说自己的棋,教不了人,瞧得起我就当个朋友
那天眼镜等到父亲,拿手帕擦着汗,说要下棋,树上的叶子哗啦哗啦地响,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老了,不下了。那年父亲四十岁,身上穿着我的校服,比以前更瘦,同时期下岗的人,他却变成一个每天喝两顿散白酒,在地上捡烟蒂抽的人,只是终日在棋摊泡着,确实如他所说,不怎么出声,更不下场下棋。
眼镜松开一个纽扣说:我扔下学生,坐了两小时汽车,又走了不少路,可是你不下了。父亲说:是,脑袋坏了,看着围着的人,笑了笑,我不会来的。父亲想了想,指着我说:朋友,可以和他下。眼镜看了看我,说:你儿子?父亲说:是。眼镜在眼镜后面眨了眨眼,你可以看看路子,没别的意思,我不下了。脑子坏了。眼镜又看了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你几岁了?我说:十一。他说:你的棋是你爸教的?我说:教过一次,说:行嘞,我让你一匹马吧。我说:别了,才算有输赢。大伙儿又笑了。眼镜蹲下,我把板凳拉过去,我一车领双兵,他马炮单兵缺仕象,从兜里掏出一支钢笔放在我手上,说:收着吧,可以记点东西。父亲说:钢笔你拿回去,他有笔。我们下棋是下棋。眼镜看了看父亲,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后座上想着那支钢笔,问:爸,说过的话当然是真的。又说,你这棋啊,应该速胜,不过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在学校不要下棋,是个玩嘛。父亲没说话,继续骑车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