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都说慈母严父,我们家的情形正好倒了过来。
②小的时候因为淘气,没少挨母亲的笤帚疙瘩,但记忆里就只挨过父亲一脚而已。就是那一脚,也是父亲气急所为,事后他明显很后悔。当邻居大婶儿夸张地埋怨说“你把孩子踢坏了”时,父亲几大步跨到我跟前儿,查验我的腰,按着某处问我疼不疼。他一脸的焦急和满眼的疼爱让我回味了很久,也得意了很久。父亲的补偿是,默默地替我洗了一件衬衣。
③我们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工作忙,很少搭理我们。但家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在他四个儿子里,他最喜欢行二的我。这倒不是因为我最乖巧,而是我属于开蒙晚、打小儿特别懵懂的人,这种懵懂让我母亲着实发了好一阵子的愁,以至于家里偶尔打打牙祭、炖只鸡,她往往都要悄悄地叫我到灶台前,把一个小碗儿塞给我,嘱我别言声。碗里是鸡心、鸡肝和鸡胗,这倒不是她把我当成了心肝儿宝贝,而是迷信吃什么补什么——我的懵懂或木讷没让她觉得内慧,反而当成了缺心眼儿。
④父亲的温和与厚道不仅仅只体现在对待孩子的宽仁上,更体现在对待他自己的老伴、我的母亲的容让上。我的母亲最早是银行职员,后来又一直当中小学老师,是那种律己律人都到了苛刻程度的人。偏生又生得很美(经常会被路人当成某个电影明星),自然不可能没有脾气。要不是父亲大肚能容,两个人不可能那么顺风顺水、一路温馨地一直走下来。父母感情一向是不错的,我们从小没有活在父母可怕的争吵之中,没有为家庭的摇摇欲坠与分崩离析而担惊过、受怕过。及至老头儿老太太退休以后,忽然发觉彼此之间似乎很陌生,很不适应,又正是我的父亲每每在关键之处隐忍不言,包容了我母亲的失落与唠叨,不仅维系了两个人的情感之舟,更让我见识了一个男人的韧性、慈蔼、可亲度和慷慨厚道。
⑤父亲固然是温和与厚道的,但不意味着完全没有脾气、没有傲骨。他不会虚与委蛇,不会曲学阿世,不会算计别人,反而每每会拍案而起,便注定了无法在仕途上走运。但也许正应了那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说法,父亲仕途上的不如意反倒成全了他——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玩儿家或大顽主。这正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性情中人的必然归宿。工作之余,他能自己织网捕鱼,能自己做木匠活儿——前两年,我特意从六盘水,把他老人家几十年前亲手做的一把木椅子携回北京,留作永远纪念。晚年时,父亲病都那么重了,还偷偷地给自己泡药酒喝——医嘱是不能喝酒的。他一生玩儿得其实很痛快。烟和酒都是抽和喝到身体不允许,身体感觉到不舒服的时候才停。否则,以他身子骨之强健,怎么也能活到90岁。
⑥今年是猴年,是第一个没有父亲他老人家的年。我知道,全家人都不适应,虽然谁都刻意不去说。他老人家不在了,年味儿都没有了。我实在不知道,得多少年我才能习惯没有他老人家的日子。
(选自《光明日报》2016年4月8日)
父亲几大步跨到我跟前儿,查验我的腰,按着某处问我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