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虾
邓刚
西海滩平坦而开阔,一色是面糖般的细沙。涨潮时白花花的浪卷儿没遮没拦地滚滚而来,顷刻把大地盖得满满的,一片银波绿浪,好似大海,很唬人;退潮时那一望无际的大绿毯子,哗哗地卷走了,眨眼工夫,闪出偌大的一片沙滩来。
“海干了!”赶海的人们兴奋地喊叫着,光着脚板子,呱唧呱唧地走下去。张书琴也跟在后面,但不吱声。她是才走出学校的学生,按时兴的说法,叫“待业青年”。退潮后的沙滩上呈现出密密麻麻的小圆眼儿,芦花虾就藏在那里面。捉它得有一套办法:用一根筷子长的细芦棍,前端绑上一撮羊毛,插入沙眼里,那芦花虾最烦这羊膻味儿,忙用爪儿抓住羊毛往外推,捉虾的人看到露在外面的半截芦棍晃动了,便猛地一抽,就势把抓着羊毛的芦花虾也带了出来。
书琴初学乍练,技术不高,她找了一片眼儿多的地方,把羊毛笔一支支去插,然后蹲在那里紧张地等待。但芦棍纹丝不动,好像芦花虾知道她是生手,欺负她。当插下去的芦棍儿终于开始晃动了,她却又紧张得发抖,手头不利索,那芦花虾警觉了,松开爪子,让她抽个空。转转大半天,只钓了十几只芦花虾,累得书琴腰痛腿酸。
书琴最怕的是到集市上卖,望着那些挺胸昂首的国营售货员,就觉得世道太不公平,不知怎的,人家一笑她“小贩子”,她就想起“投机倒把”的坏字眼儿,“自负盈亏”“拐筐的小贩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词儿吗?
书琴几次想把筐子扔进海里不干了,但又不忍心,因为她可怜哥哥。父亲早去世了,撇下病弱的母亲和她,干啃哥哥那点儿工资。哥哥是二十五六的汉子了,他看中了斜对门的小菊姐,小菊姐对哥哥也有意,可哥哥不敢爱。书琴是个细心而要强的人,她一咬牙,抬起卖芦花虾的筐。
呱唧呱唧,一个姑娘提着一大筐芦花虾从海里面走出来。书琴一抬头,是李海菜!在学校里书琴和李海菜是同桌,但她念书最差,身上老是冒出一股海菜味儿。李海菜瞥了书琴筐子一眼,“唏”地一声要笑,但又赶紧缩一下脖子止住了,呱唧呱唧地踩着水花走了。
书琴望了自己的筐子一眼,觉得很不服气,又朝海里边瞅了瞅。她知道鬼儿滩,赶海的媳妇们都馋那块地方,就是没有胆量去。但书琴瞧不起的李海菜敢去,那么一大筐肥肥的芦花虾……
这时,潮水回头了,赶海的女人们互相呼唤着往岸上走,水里男子汉们都将簸箕高高地撅出水面,网兜子里一阵阵抖动,使他们高兴地唱起来:“蟹子肥哟,虾儿鲜!赶海的人儿,乐颠颠……”看来是收获不小。
书琴用卖虾的钱买了水萝卜、凉粉儿和几个鸡蛋,她多么想买下那件粉色的确良上衣送给哥哥,再叫哥哥送给小菊姐……然而她筐里的芦花虾太少了。
晚上,哥哥看到一碗颤颤巍巍的海凉粉,看到皮红肉白的糖拌水萝卜丝儿,看到金黄色的炒鸡蛋,咧着嘴笑道:“净新鲜货,可破费大了!”
“我能挣钱!”书琴笑道。
“怎么说?”
“自负盈亏!”她还想说:“别小看自负盈亏,我还想把嫂子挣家来呢!”但没敢说,因为她不知自己能不能上去鬼儿滩。然而又一转念,同学李海菜都上去了,我怕什么!便高兴地又逗了哥哥一句:“你使劲吃!”
……
金红色的朝阳,淡蓝色的天空,银白色的细沙,绿盈盈的海水,这些明快的自然色彩使世界显得格外美好。一对水鸭子嘎嘎地叫着从书琴头上飞过去。她扬起脑袋,两眼顿时亮了——前面,神秘的鬼儿滩正在银色的浪卷中浮现!
踏上鬼儿滩,书琴被那一片片眼儿惊呆了,羊毛笔在她的手心里发抖,只要插下去,那几十支芦棍便一齐摇动。书琴兴奋得有些昏头了,弄得她只好满滩乱跑,反正鬼儿滩今天是她自己的,怎么样都行!
那对水鸭子落在滩边的浅水里,飘飘摇摇地依偎着。书琴心里一动,想起哥哥,便对着空溜溜的沙滩大声说:“哥,你尽管把小菊姐娶来吧!”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有能耐的人,不禁越干越欢。
书琴又蓦地刹住了自己的欢劲儿,李海菜也许来了呢!叫人家听见自己在这儿胡说八道,多丢人。
她的眼睛赶忙朝四周一瞅,怔住了——一大股浓重的雾气,早已悄悄地将她团团罩住。太阳没有了,蓝天阴晦了,海浪的颜色也暗下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朝书琴头上压来。书琴放下筐子,瞪着这白茫茫的雾气,脚下的海水开始悄悄移动,鬼儿滩的面积在渐渐缩小,她这才意识到:涨潮了!书琴不知怎么灵机一动,猛抓起一把沙子朝水鸭子扬过去,并“嗷嗷”地叫着吓它们。水鸭子拍着翅膀飞走了,书琴甚至有点兴奋地望着水鸭子飞走的方向,“那边一定是朝岸的方向”,于是她的泪眼里闪出光彩,抱着虾筐,奔下滩去。
雾更浓了,涛声更响了,浪头像无数只凶狠的利爪,撕扯着她,拍打着她。一排巨浪劈头盖脸地砸来,呛了书琴一口苦咸的海水。书琴猛地想起了李海菜,她来没事儿,我来就不行,凭什么?太欺负人了!书琴激怒了,身子一挺,顶着浪头往前闯!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姑娘,力气又消耗得差不多了,渐渐地顶不住了。书琴不甘心,不服气,但没有用,胳膊腿已散了架,她的感觉开始模糊……
陡然间,一阵粗犷的歌声穿过雾气,扑过来——“蟹子肥哟,虾儿鲜!……”书琴一下子惊醒了,她浑身的血液都被这歌声搅得奔涌起来,于是,书琴又紧紧地抓住虾筐,与激流搏击着。
雾气渐渐消散了,太阳、天空和撒满银屑的海滩一齐同精疲力尽的书琴显露出来。
赶海的妇女们好奇地围过来,一个个大惊小怪:“上鬼儿滩赶海?!”
书琴没吱声,有这沉甸甸的一筐芦花虾,什么也不用说。
海边离城里十多里路,可是书琴有的是力气,她拐着虾筐嗖嗖地飞走,因为她心里燃烧着一个灼人的念头:到集市上去,还要大声地吆喝!她一想到那大雾、浪涛和急流,想起付出的力量、汗水和勇气,就觉得“自负盈亏”这四个字那么艰难和沉重,不是简简单单的词儿了!背后,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又响起了——
蟹子肥哟,
虾儿鲜!
赶海的人儿,
乐颠颠!……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