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队伍的女兵
邓友梅
雨一阵大,一阵小,下了一天一夜,她们三个人紧一阵慢一阵,也走了一天一夜。走到半夜,脚下已经由烂泥变成了水塘,一步下去就没到膝盖,这只腿才拔出来,那只脚又陷进去,走个三五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大气。俞洁脚上的鞋子、纱布早被泥拔掉了,摸也摸不着了。好在脚已经麻木,倒比痛能忍受些,可是快天亮时,她的胃又绞痛起来,并且浑身
冷得直磕牙。
忆严握着她的手,感到她在浑身颤抖,轻声问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
“是不是胃病又犯了?”
“不厉害!
忆严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叹口气说:“糟糕! 你在发烧。”
小高说:“站下歇一会儿吧。
她们摸到一棵树下,三个挤在一起,背靠着树。刚站下不一会儿,俞洁就含含糊糊地呻吟两声,两腿弯了下去。小高叫她一声,她打个寒战又挺立起来说:“我睡着了! ”
“再呆下去我也要睡着,”忆严说,“咱们走吧。 我和小高架着你,往前找个可以避雨的地方宿营吧。总这么走,谁也坚持不下去。
她们连抬带架又走了约半个钟头,天蒙蒙亮时,看到道旁有一片瓜地,支着个窝棚,就奔了过去。她们叫了两声,没人搭腔,挑开草帘,躬身钻了进去。里边除去铺着个草铺,烧着一堆柴灰,什么也没有。俞洁看见草铺就一头扑过去,叫声:“妈呀! ”爬上草铺合上了眼,一会儿就发出了含混的呻吟。忆严扒扒柴灰,见还有火星,便从铺上抓一把草放上,歪着头噗噗地吹起来,一会儿她把火吹着了。
“小高,先别睡,”她推推坐在一边打盹的小高说,“把你背 包里的便装换上。湿军装脱下来烤干它,这样睡要生病的。”
她自己也打开了背包,拿出那身演戏服装,推醒俞洁,亲自帮她换上,把俞洁的军装伸到门外拧了拧,坐在小高对面烤起火来。小高先是两手举着自己的军装烤,随后就把两个臂肘放在膝盖上,再过一会儿就两手一松,把衣服扔到脚前,歪头打起鼾来。
忆严不忍心再叫醒她,把她的军装轻轻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手上举着俞洁的军装,把火添得旺旺的,尽兴烤着。没有多久,她被白色的蒸气包围住,身上暖和过来,眼皮也重了。她举着衣服打了几个瞌睡,赶紧摇摇头站起来,想到外边透一口凉空气,使自己清醒些。把头钻出窝棚一看,只见白茫茫一片大雾,连大道上的树木都看不见了。她回到里边,推推小高说:
“不行,咱们仨要都这么睡着,要误事了。”
小高揉着眼,痴呆呆地看着她,似乎什么也没听懂。
“我得出去侦察一下,外边雾大得很,不要出什么事。
“嗯。
“我还想趁机会弄个牲口什么的,俞洁这样子怎么前进?她已经把力量耗尽了。
俞洁已经被胃痛弄醒了,听到这里就欠起身说:“分队长, 别为我费心了,我能坚持。
忆严扶她躺下说:“ 你坚持得很不错了,我相信你能继续下去,可我们的速度太慢了。我去想想办法看,只要有群众,总能想出办法来。”
俞洁说:“这样吧, 你们在这儿休息,我先走:你们休息完再追上我,这样我就少拖你们一点后腿。
小高说:“算了吧, 你一个人怎么走?碰上点什么情况,你连个手榴弹也不会扔。有我们在,决不叫你单独去冒险。
忆严说:“我也需要 去侦察一下情况,昨天咱们就遭到两次袭击,侥幸逃脱过来了。靠近铁路两侧敌人势力更强,不摸清情况摸瞎走不行。”
俞洁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忆严把自己的东西全整理好背在身上。提琴挂在肩上。两颗手榴弹别进皮带,手里握着加拿大手枪,钻出了窝棚。小高送她出去,然后自己把窝棚前后左右.的地形看了看。侧着耳朵听听,没什么动静,又回到窝棚里,俞洁正把头伏在胳膊上哭。
俞洁细声细气地说:“ 我对不起你们!”
“老天爷!这是革命呀,谁对不起谁?咱们要追不上队伍,对不起陈老总,除这以外没有对不起谁的事!”
“这回掉队是我引起的。又因为我累坠着你们,你们才不能很快追上队伍!”
“你拖着胃病烂脚走路,是干革命:我架着你行军,也是干革命。不都是为了打倒蒋介石,建立新中国吗?谁欠谁的情呢?同志间要不这样,那该是啥样?我想不出来!”
这句话又使俞洁想起忆严性格中的某些难解之处。她对小高说:“我问你个秘密, 你能说吗?”
小高说:“我这人对同志没秘密。 ”
“你知道忆严是什么时候背好我那角色的词儿,练好地位的?”俞洁说,“那天她真露了一手,救场如救火,要没她顶上,整个戏被我毁了。可我就奇怪,她怎么准备得这样充分?”“跟你说吧,不光你那角色她准备,戏里所有女角的台词她都背会了,地位全记住了。”
“真的?”
“她说以前因为演员临时生病毁过戏,高高兴兴来看戏的战士又垂头丧气地回去了,那情形叫人看了真过意不去。从那以后,不管排什么戏,她都把别人演的角色准备下来。知道谁出问题呀,不论谁临时出了事,她都能頂!”
俞洁此刻真.正感到了自己和忆严在品格上的高下之分,也多少懂得了“思想改造不容易”这句话该怎么去理解。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