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
叶绍钧
吴淞江上,天色完全黑了。浓云重叠,两岸田亩及疏落的村屋都消融在黑暗里。近岸随处有高高挺立的银杏树,西南风一阵阵卷过来涌过来,把落尽了叶子的树枝吹动,望去像深黑的人影,披散着蓬乱的头发。
江面只有一条低篷的船,向南逆风行驶。后艄两支橹,天气很冷,他们摇橹的手都有棉手笼裹着。手里的橹,每一回扳动都得用一个肩头往前一掮,一条腿往下一顿,借以助势。
舱里小桌子上点着一支红烛。靠后壁平铺的板上叠着被褥,一个二十五六的人躺在上面。他虽然生长在水乡,却似乎害着先天的晕船病,船身晃几晃,便觉胃泛头晕。加上逆风,上船时便横下来,到现在还不曾坐起过。躺着,自然不觉得什么;近视眼悠闲地略微闭上,一支卷烟斜插在嘴角里,一缕青烟从点着的那一头徐徐袅起,可见他并不在那里吸。他的两颊有点瘦削,端正的鼻子,不浓不淡的眉毛,中间加上一副椭圆金丝边眼镜,就颇有青年绅士的风度。
在板床前面,一条胳臂靠着小桌子坐的,是一个更为年轻的青年。他清湛的眼睛凝视着烛焰,正在想自己的前途。他感觉烦闷的生活完全过去了,眼前闷坐在小舱里,行那逆风的水程,就是完篇的结笔。等候在前头的,是志同道合的伴侣,是称心满意的事业,是理想与事实的一致;这些全是必然的,犹如今夜虽然是风狂云阴的天气,但总有个笑颜似的可爱的朝晨。
初次经过的道路往往觉得特别长,更兼身体一颠一荡地延续了半天,这坐着的青年不免感到一阵烦躁,移过眼光望着那躺着的同伴问道:快到了吧?虽然烦躁,他的神态依然非常温和,率真;浓浓的两道眉毛稍稍蹙紧,这是他惯于多想的表征。
你心焦了,焕之,那躺着的用两个指头夹着嘴里的卷烟,眼睛慢慢地张开来。真不巧,你第一趟走这条路就是逆风。他敲着板门问道:阿土,陶村过了么?刚刚过呢,至多点半钟可以到了。
他知道今天逆风,一定在校里等着你。他想你想得急切呢。今天我去接你,也是他催得紧的缘故。不然,等明后天息了风去不好么?
焕之有点激动,讷讷地说:树伯,我只怕将来会使他失望。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服务,为他的好意,也为自己的兴趣。
你们两个都喜欢理想,这一点颇相像。树伯斜睨着焕之说。
这由于干的都是教育事业的缘故。教育事业是培养人的,——人应该培养成什么样子?人应该怎样培养?——这非有理想不可。焕之清朗地说着。
老蒋大约也是这样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我曾经告诉你,他做好一篇对于教育的意见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记得他那篇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
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对于教育的客受与排斥,又讲美育体育的真意义,——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
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一时又陷入沉思;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树伯把两腿蜷起一点,又把盖着的被头角掀了一掀,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常常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唯一乏味事,能早日脱离为幸么?
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相隔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事业最有意义,情愿终身以之了。
记得给你写过信。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后来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我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焕之把身子坐直,望着前方,似乎透过了前途浓厚的黑暗,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好些学生。
像蒋先生那样,他没有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田,有账房管着;店,有当手管着;外面去跑跑,嫌跋涉;闷坐在家里,等着成胃病;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他对于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不干什么,竟养成玩世不恭的态度了。便说:你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你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实际上还不是一个样?——老蒋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决不当什么校长了。你想,我家里琐琐屑屑的事都要管,几亩田的租也得磨细了心去收,还有闲空工夫干别的事情么?
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间刻划出来。
树伯半睡半醒地迷糊了一阵,忽然坐起来敲着板门问阿土道:进了港么?
进了一会儿了,学堂里楼上的灯光也望得见了,阿土的声音比刚才轻松悠闲得多。
我上船头去望望!焕之抱着异常兴奋的心情,把前面板门推开,两步就站在船头。一阵风过去了,他开始嗅到清新而近乎芳香的乡野的空气,胸中非常舒爽。犬声散在远处,若沉若起,彼此相应。前面二三十丈远的地方,排列着浓黑的房屋的剪影。中间高起一座楼,楼窗里亮着可爱的灯光。灯光倒映河心,现出一条活动屈曲的明亮的波痕。
啊!到了,新生活从此开幕了!焕之这样想着,凝望楼头的光。一会儿,那光似乎扩大开来,挡住他的全视野,无边的黑暗消失了,他全身浴在明亮可爱的光里……
是否应该保留结尾?请谈谈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