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杨柳
唐弢
柳枝一弯弯地划着东方正在发白的天空,像是无数灰白的眼睛,在黑夜里张望着,俯临着。
陶渊明昨晚胡思乱想了一夜,一点也没有睡好。他索性从床上缓缓地竖起上身,披上了上衣。
“唉!唉!寄奴,但愿这不是事实呵!”
那个浓眉毛,阔下巴,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渊明记忆里浮了上来……
隔壁传来一阵鼾声。
渊明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他垂着头,显得非常颓唐、瘦弱,肚子是瘪瘪的,那件过分宽大的外衣,和他身体很不相称。
风吹动宅边的柳枝,时时落下一瓣两瓣枯叶来。渊明的脚尖触着枯叶,低头沉思。“刘寄奴不会做皇帝的吧?”他一面问,一面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身边并没有人。
院子静悄悄的,他踱到板门边喊:“阿舒!”
廊屋里走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来,瘦长个子,被太阳炙黑了的脸孔,带着忧郁的表情。他垂着手,很恭敬地问:“爹有什么吩咐?”
渊明望了他一眼。真的,有什么吩咐呢?挖空心思想了一会,觉得也实在没有什么话要说。挥了挥手说:“没有什么。”
院子里依旧是一片静。
“赵家伯父昨天差人来说,请你今天去喝酒。”阿舒望着渊明的鼻子,好像是等待着回答,但那鼻子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站了会儿,就回转身,仍旧向着廊屋里走去。
沉默笼罩了陶渊明,笼罩了整个院子,整个世界。
赵老连殷勤地招待着。
小圆桌上放着一盆青豆,一盆河虾,碗里的是猪肉,鲤鱼,菜蔬。席地围坐在桌子周围的,连主人一共五个人。
对面那个酒糟鼻子把酒杯拿到嘴唇边碰了一下,便满口称赞起来:
“好酒,这酒的确不错,陶先生,你倒试试看,真不错,头等货色!”
渊明尝了一口,觉得还温润,就点了点头。
“请呀!请呀!”主人的筷子指着菜肴说。
渊明的肚里装下几杯酒,面上热辣辣的,他说了很多话,想知道京城里有没有宋王①的消息。
“宋王是一个星宿。”旁边的教书先生非常认真地说,“他是一个大星宿,鲤鱼转胎的,和这碗里的鲤鱼一样。如今朝廷有了这个人物,真是如鱼得水,嗯!如鱼得水,南征蛮夷,北伐中原,皇上还用愁吗?”说着把大拇指高高地举了起来。
渊明的心也随着举了起来。他满满地喝了一杯。
“变了变了!县里出了告示啦!”阿宣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喘息着说。
“什么?”大家合口问。
“唉——”
阿宣也学着渊明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县里出了告示,说是宋王登了大宝,大赦天下。现在得叫作大宋永初元年七月了。”他说着回过头来向着渊明:“是永久的永,起初的初。”
已经交了亥时了,陶宅里还没有熄灯。渊明坐在床沿上,阿雍和阿通走进来,后面跟着阿舒。
“我们现在都是遗民了。”渊明放下手里的诗稿。
“怎样啦,遗民?我们不再照旧活下去了吗?”阿通问。
“活是总得活下去的。”阿雍参加了意见。
“不过,”渊明说,声音似乎有点嘶哑,“要是我当年不曾辞官……要是我现在还年轻……唉!唉!”
“吱!吱!吱!”床底下老鼠在打架。
“你看见告示上还说些什么?”渊明看着刚进来的第二个儿子问。
“这个,”阿宣想了想说,“我记不清楚了,但现在就得叫作大宋永初元年七月,却是千真万确,一点也不会错的。”
“吱!吱吱!吱吱!”
“亡了国,我们不食宋粟,我们到南山采薇去,大家做伯夷,做叔齐。”阿端跑进来说。
“唉!你的话说得活像爸爸。”阿通批评。
“我们要淡泊,要清静无为,不要去管这些俗事,我们得学老聃。”这回是阿雍的意见。
“唉!你的还要像……”阿宣说,“不过,顶好是去请和尚拜几天忏,或者来一个什么法会,祈祷祈祷,救救国家。可惜慧远法师涅槃了。”
“畜生!”渊明厉声喝道,“不要胡说。”
阿宣吃了一惊。床底下打架的老鼠吱过了最后一通,逃跑了。
“年轻人应该有血气,应该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留得身后的名声。”渊明解释着。
“留名声的事情,”刚进门的阿宣说,“得让大哥去干,我不该抢先。兄弟要友爱,谦让,爹说过的。”
“但是,”阿舒嗫嚅着,“我的身体不行,不及二弟结实。近来还有点神经衰弱。”
“唉!你们都去睡觉吧!”渊明说。
大家一哄而散以后,房间里又开始沉寂了。
渊明搔着脚趾,默默的,兀自生着气。他悲愤,悔愧。那个黑而且丑的面孔又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摆,再也驱不走,忽然变成了青面獠牙,伸出鸡爪似的两手,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抓去了,他们柔弱得像羔羊,一点也没有反抗。渊明感到一阵内疚。
他定定神,在案头坐下了,摊开诗稿,心里一片乱麻,但终于动起笔来。这一晚,他写了不少诗,写了《述酒》② , 写了《咏荆柯》③ , 一直写到寅时尽头,还不曾停笔。呵欠已经打了几十回,然而他想:“我还得写下去,我得留一点教训,我要写到天明。”
柳枝叶里萧萧地吹起了一阵晓风。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日
(有删改)
【注】①宋王,永初元年,刘裕代晋自立,定都建康,国号“宋”。②《述酒》反映了晋恭帝被刘裕杀害的事件,表达了诗人对刘裕篡权丑行的极大愤慨。③《咏荆轲》以极大的热情歌颂了荆轲刺秦王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