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节选)
狄更斯
我当时十分清楚,要是我自己不采取行动,我就没有逃离这种生活的希望。谋得斯通小姐很少给我来信,谋得斯通先生更是只字未写。他们只给过我两三包现成的或修补过的衣服,由昆宁先生转交给我。每次只在里面夹个字条,上面写的大意是:简·谋希望大卫·科努力工作,专心尽职——我除了老老实实安心做个苦力外,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指望,他们连一丁点儿暗示也没有。
就在第二天,我心里正在为自己打定的主意七上八下时,事实已向我证明,米考伯太太并不是无缘无故说到他们要走的。他们在我住的那家租了个地方,说好只住一个星期,到期后,他们就要动身去普利茅斯。当天下午,米考伯先生亲自到货行账房间,告诉昆宁先生说,到他动身那天,他不得不撇下我了,而且还对我的人品大大称赞了一番,我相信,对这种称赞我是当之无愧的。于是,昆宁先生叫来了车夫蒂普,他是个结了婚的人,而且有一个房间可以出租。昆宁先生定下这个房间,让我寄住在他家——他有一切理由相信,我们双方一定都会同意,因为我什么话也没说,虽然此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我跟米考伯夫妇住在一起的那几天里,晚上我都是跟他们一块儿度过的。在这几天里,我觉得我们相互之间更加亲密了。最后那天星期天,他们请我吃中饭。我们吃的是猪腰肉蘸苹果酱,还有一个布丁。在头天晚上,我买了一只带斑点的木马,送给小威尔金斯·米考伯——那个男孩;又买了一个布娃娃,送给小艾玛,作为临别的礼物。我还给了那个孤儿一个先令,她就要给遣散回去了。
这天我们过得很愉快,尽管我们想到即将到来的离别,心中都有些伤感。
“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以后只要提到米考伯先生这段艰难的日子,我决不会不想起你。你的所作所为都表明,你是一个最能体贴别人、最肯帮助别人的人。你决不是我们的房客,你是我们真正的朋友。”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科波菲尔。”近来他已经习惯这样称呼我了,“这孩子心眼好,别人有困难、不得意时,他能同情他们;而且头脑灵活,会打算,有一手——简而言之,有能耐,能把用不着的东西处理掉。
对他的这番称赞,我表示领受,同时说,我为我们的即将分别,心里感到很难过。
“我亲爱的年轻朋友,”米考伯先生说,“我比你年长几岁,在做人方面总算有点经验了,而且——简而言之,在对付困难方面,也算有点经验了,总的说来是这样。眼下,在我还没有时来运转之前(我可以说,我时刻都有可能时来运转),我无可奉赠,只有几句忠告。不过我的忠告还是很有价值的。我自己——简而言之,我自己就是因为没有接受这一忠告,才成了”——米考伯先生一直眉飞色舞,有说有笑,可是说到这儿,却一下停住了,皱起了眉头——
“你眼前的这个悲惨的可怜人。”
“我亲爱的米考伯!”他太太求他不要这样说。
“我要说,”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这时他已完全忘了自己,重又微笑着,“成了你眼前的这个悲惨的可怜人。我要给你的忠告是,今天能做的事,决不要留到明天。拖延乃光阴之窃贼。要抓住他!”
“这是我那可怜的爸爸的座右铭。”米考伯太太说。
“我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你爸爸,从他的作风来说,是很好的。老天决不会让我说损害他名声的话的。拿他整个人来说,我们也许再也不可能——简而言之,再也不可能结识到像他那样的人了。他那么大年纪,还打那样的绑腿,还能不戴眼镜读那么大的字。不过,他把那座右铭用在我们的婚事上了,我亲爱的。我们的婚事实在办得太早了,结果,弄得我永远弥补不上花掉的那笔费用。”
说到这儿,米考伯先生转脸看着米考伯太太,补充说:“我并不是为这件事懊悔。完全相反,我的宝贝。”说完这话,他有一两分钟神情很严肃。
“我另外的一句忠告,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你是知道的。年收入二十镑,年支出十九镑十九先令六便士,结果是快乐。年收入二十镑,年支出二十镑零六便士,结果是痛苦。那样,花就谢了,叶就萎了,太阳就西沉了,只留下一片凄凉景象,这一来——这一来,简而言之,你就永远给打败了。就像我这样!”
为了要使他这个榜样给人以更深印象,米考伯先生带着十分欢畅满意的神情,喝下了一杯潘趣酒,接着还用口哨吹起了《学院角笛舞曲》。
我没有忘记要他放心,我说我一定把他的规诫牢记在心,其实我用不着这么做,因为当时这些话显然已经深深感动了我。第二天早上,我在公共马车站跟他们全家相聚,看着他们心情凄楚地上了马车的后部,坐在车厢的外面。
“科波菲尔少爷,”米考伯太太说,“上帝保佑你!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一切,你知道,即使我能忘记,我也决不肯忘记。”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再见啦!祝你一切幸福,万事如意!要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我能使自己相信,我这遭受摧残的命运,能成为你的一个鉴诚,那我就会觉得,我活在世上一场,还不完全是白白地占了别人的位置。如果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相信会有这一天),我有能力改善你的前程,那我就太高兴了。”
我想,当时米考伯太太带着孩子,坐在马车车厢的后面,我站在路上依依不舍地望着他们,她眼前大概一下子云开雾散,看到我其实还只是一个小孩。我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带着一种新的慈母的表情打手势叫我爬上车,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就像吻她自己的孩子一样。马车走动起来时,我差一点没来得及下车。他们朝我挥动着手帕,弄得我几乎看不到他们一家人了。马车一会儿就看不见了。我和孤儿茫然相对地站在路中央,随后我们就握手道别。我猜想,她又回圣路加济贫院去了,我则上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开始我那疲劳乏味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