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与一个牧羊人共进午餐
[意大利]卡尔维诺
这是我们父亲的一个错误,是他那些惯犯错误中的一个。他让那个从小山村里来的男孩来替我们看羊。男孩到的那天,他想请那孩子和我们同桌吃饭。
我们的父亲不明白人和人之间是有差别的,不明白在一间像我们家这样的饭厅和他们那些烟熏石头房子之间的差别,我们家的饭厅里尽是雕饰家具、深色图案的地毯,还有花饰瓷砖,而他们房子的地面只是夯实的土地,烟囱帽上披着用报纸做成的满是苍蝇的花彩饰带。
他进来了,我在读报纸。我抬起眼睛,他在饭厅正中,手很沉,下巴抵着胸膛,但眼光固执地望着前方。是个几乎跟我一般年纪的牧羊人,头发浓密而僵硬,脸部轮廓曲成弧形:额头,眼眶,下颌骨。他穿着件大兵风格的深色衬衫,纽扣强迫般地一直扣到喉结,里面歪七扭八地穿着件破衣裳,就好像关节粗大的双手就要流出来一般,一双硕大迟缓的鞋子,在亮堂堂的地板上蹭着。
“这是我儿子奎因托,”我父亲说,“在上高中。”我起身,试图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我伸出的手碰到了他的手,很快我们就松开了,互不相看。我父亲已经开始说我了,一些对谁都无关紧要的事情,还说我差多久就能结束学业,说一次我们去那个孩子老家打猎时我打死的一只睡鼠;每当我觉得他说的话不对时,就耸耸肩,说:“我?才不是呢!”牧羊人一直没说话,也没动,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他不时朝一面墙、一张帘子迅速望上一眼,就好像一头在寻找笼子里一缕光的野兽。
我母亲进来了,她个子很高,穿着黑衣服,衣边上有些花边,顺滑的白发间是不动声色的分缝。“啊,这就是我们的小牧羊人,”她说,“你一路过来还好吧?”小伙子没起身,也没答话,眼光抬到我母亲身上,那眼光中含着不信任与不理解。我是全心全意地站在他一边:反对我母亲那种温情而优越的语调,她用来称他的那个主人般语气的“你”字;她本可以像我们父亲那样说方言的!但她却用着标准的意大利语,一种冷冰冰的意大利语,就像一堵大理石的墙体,横在可怜的牧羊人面前。
正准备上汤时,我外婆坐在轮椅上出现了,她被我可怜的姐妹克里斯蒂娜推着。我外婆用那族长式的平静点了点头:“好孩子乔瓦尼诺,我们希望你别让羊逃走掉,唔!”我姐妹克里斯蒂娜,半藏在轮椅椅背后,在不多的访客中,能看出来谁是受到极度重视的,胆战心惊地探出脸来,喃喃道了一句:“非常高兴认识你。”然后把手伸给年轻人,而他只是重重地擦了一下她的手。
我可怜的姐妹克里斯蒂娜,从她那方面来说,迷惑也不少,就像每次看到新面孔时,她就会走到饭厅中央,永远相扣的双手收在披肩下,披肩衬出她畸形的肩膀,清浅而惊愕的双眼望向窗户玻璃,早老的几绺灰发把头发划成一道一道的,面容被久居在家的怠倦搞得很难看,她说:“海里有艘小船,我看见它了。两个水手划呀,划呀。然后这船经过了一座房子的屋顶后,就再没人看到它了。”
现在我希望客人能立刻意识到我姐妹的悲伤境况。我发现,牧羊人在听我姐妹说话时,并没有表现出那种不知所措的不适,相反,似乎这才让他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也许他终于找到属于他概念中的什么东西了,一处我们的世界和他世界间的交汇点。我想起在山里的农舍间,常常会碰上一些疯子,他们能在门槛上的团团苍蝇里坐上好几个小时,说着哀怨的谵语,使乡下的夜晚忧伤起来。也许我们家的这个不幸,他能理解,是因为他老家的人对这种不幸相当熟悉,正是这不幸才使他靠近了我们,而不是我父亲的古怪友善,不是女人们母亲式的呵护姿态,也不是我的生涩孤立。
我兄弟照常来晚了,大家都已经拿起勺子了。他进来后,在我父亲给他解释事情的经过和介绍他之前,扫一眼就全明白了。“我儿子马可,学的是公证员。”而我兄弟已经坐下吃饭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谁都不看,冷冷的眼镜黑得好像穿不透一样,那悲伤的胡子光滑而僵硬。他怎么说都该跟大家打一声招呼,并为自己的晚到道歉,也许还该跟客人微笑一下的,然而他是既没张嘴,也没皱一下无情的额头。现在我知道牧羊人身边有个极强大的同盟,这个同盟会用他石头般的缄默来保护他,会在那种不适的沉闷气氛中给他开辟一条出路,这条路只有他,马可,能创造得出来。
牧羊人吃着,身子一直佝偻到汤盘上,吃得是稀里哗啦,动静很大。在这点上,我们三个男人都站在他那边,把浮华的礼节丢给女人。我对这个新联盟,对我们四人跟女人们的这种反抗很是满意:因为这样一来,牧羊人就不再孤单了。
吃完水果后,我兄弟做了一个很大的举动来表示完成进餐:他掏出一小包烟,递给客人一根。他们把烟点上,没向任何人征求许可,而这,则是那顿饭中最完满的团结时刻。我被排除在外了,因为只要我还在念高中,我父母就不准我吸烟。我兄弟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站起来,抽了两口,从高处望了望我们,就像来时一样默不作声,转了个身,又默不作声地走了。
有关牧羊人小伙子的思绪整晚都在追随我们。我们在吊灯缓和的灯光中安静地吃着晚饭,摆脱不掉那个他现在正一个人待在我们地上农舍里的想法。他现在一定已经喝完被加过热的饭盆里的汤了,然后几乎是在黑暗中,早已躺在了麦秆上,从下面会传来山羊们挤动、碰撞,还有在齿间磨草的声音。牧羊人会出去,面海的方向有点雾气,空气潮湿着。一小股泉水在寂静之中谨慎地打着呼噜。牧羊人沿着被覆满野生常春藤的路走过去,饮着水,尽管不渴。萤火虫时隐时现,就像有厚厚实实的一大群。但他在空中挥了挥胳膊,并没碰到它们。
(选自《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有删改)